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這時,有鄰居被吵醒,不時從他們家的窗戶裡探出頭來窺視,見一幫人在曹楠房門前「兇神惡煞」似的叫門,好像在玩命討債,便都不敢聲張,有的索性趕緊把窗戶關了,縮回黑暗裡去了。趙五六又叫了一回門,見裡頭還是沒回應,便示意了邵長水一下。邵長水抬起右腿,一腳踹去,那老舊的門板便應聲倒塌。幾個人忙沖進屋去,摸著燈繩,拉亮燈;只見曹楠頭沖外,斜躺在床上,左手軟遝遝地垂落在床沿外。從左手腕上滴下的血已然在床前的地板上流成了一大片。

  「快給武警總隊醫院打電話,叫救護車:一趙五六一邊吩咐邵長水,一邊上前一把抱起曹楠就向樓下跑去。省廳沒有自己的醫院,遇到這一類情況,他們總是把當事人送生武警總隊醫院,特殊「看護」起來。

  總隊的大夫說,如果再晚送去一二十分鐘,這丫頭就「真沒救了」。

  曹楠慢慢蘇醒過來後,第一句話問的是,她是不是已經「被捕」了?如果已經被捕了,她有話要說。

  趙五六說,如果只有「正式被捕」,你才肯說實話的話,那我現在就去辦理正式逮捕你的手續。

  曹楠驚喜道,那……那我現在還沒被捕?

  趙五六說,如果你老不跟我們說實話,老幹這種沒名堂的事,那可就難說了。

  曹楠又抽噎地說道,你們為……為……為什麼要救我呢?

  趙五六直直有點酸疼的腰說道,為什麼?理由太多了。最起碼的一條是,你還沒跟我們說實話哩。

  曹楠閉上了眼,默默地背過身去,流起眼淚來;而且越哭越傷心,不一會兒,整個人都抽搐起來,差一點又休克過去。經大夫搶救,又給了點鎮靜藥,到天亮時分,她沉沉睡去。邵長水從龍灣路八十八號叫來一位女工作人員守候她,再三關照,要寸步不離;而後他自己和趙總隊便回總隊部歇著去了。大約到上午十點半光景,那位女工作人員打來電話,說曹楠醒了,堅持要見總隊的領導,「有話要說」。這時,趙五六也已經起來了,洗了把臉,正要召集全總隊科、隊一級領導,聽取面上的工作彙報,就讓邵長水去醫院跟曹楠談。到中午時分,邵長水打回電話,說已經談完了。

  趙五六忙問,小丫頭的傷口咋樣?

  邵長水答道,還行吧。

  趙五六又問,談出點情況來了沒有?

  邵長水稍稍靜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道,談出點情況來了。

  趙五六又問,談出點情況來了,你歎啥氣呢?

  邵長水說,她交代,偽造和改寫材料的人,是勞爺。

  趙五六一震。勞爺?怎麼會是勞爺呢?!他老人家幹嗎要偽造和改寫祝磊的材料?

  曹楠說,材料從看守所轉移出來後,她在第一時間裡,就把東西交給了勞爺。這件事,實際上一直是勞爺在幫著策劃和安排的。得到律師從看守所帶出來的口訊,說祝磊要她設法幫著把材料從看守所轉移出去,她掂掂分量,知道自己幹不了這樣的事,就趕緊去找了勞爺。勞爺知道她跟祝磊等人有來往。祝磊出事的那會兒,勞爺還警告過她。他告訴曹楠,這件事的內幕一定非常複雜,否則,像祝磊那樣的人絕對不會「開槍殺人」。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也鬧不清楚。他讓她立馬中斷和祝磊圈子裡所有人的來往,「就像從不回頭的風一樣,趕緊悄悄地從那林子裡消失。」勞爺說話,有時還挺帶一點詩意。

  他要求她,不僅要撤出那個圈子,而且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都不要再提及自己過去跟祝磊的那點關係。正因為勞爺過去說過這樣的話,那天她還挺擔心,勞爺會不會來插手這檔子事。但那天挺出乎他意外的是,勞爺聽完了她的請求,居然啥話也沒說,只是怔怔地看著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傢伙真鬼。他那麼多老關係都不找,偏找你。可他這一招真是個高招,他知道你目標小,誰都不會防你。也知道你鬼機靈,人緣又好,一定會替他技人來辦這事。」當時曹楠還忐忑地說道:「您要覺得我不該辦這事,我就去跟傳話的律師說……」

  「別別別……先別去回絕。先別回絕……」勞爺趕緊勸阻,同時,眼睛中卻閃爍出一段時間以來很少再出現過的那種狡黠和興奮,好像突然打了一劑強心針似的。

  沒人知道,他當時為什麼會突然興奮起來。

  是因為,祝磊的這份材料使他有可能把被迫中斷了的秘密調查又繼續下去,因而又燃起了一種強烈的生命訴求和事業衝動?

  不知道。

  是因為,他終於又逮到一個絕好的機會去「報復」和「回擊」那些始終不明白他、不希望他、也一直在竭力阻撓他去做一些自己特別想做的事情的人?

  不知道。

  還是因為覺得整個事情終於按照自己原先設想的步驟在一步步實現了?

  可能吧……但也沒法確定……

  反正接下來的事情都是他安排的。曹楠只是「遵照執行」而已。當然,「條件」是,一,不要對任何人說隨參與了這件事;二,轉移出來的材料,要先交給他看一看,

  曹楠答應了,也「遵照執行」了。原件交給勞爺兩天后,勞爺還來的是一份複印件。他說,原件已經存到一家銀行的保險櫃裡去了。為了「萬無一失」,他又複印了一份,交她保管。她當時心裡稍有一點彆扭。但覺得,原件由勞爺保管,這互該是最保險的,就沒想得更多。她為了「萬無一失」,又把那份「複印」件複印了一份,讓齊德培也代為保存一份。一開始,她原以為,勞爺會儘快設法把祝磊的這材料交到有關部門去,讓它發揮它應該發揮的作用。但過了一些日子,卻見勞爺並沒動靜。又過了些日子,還不見有動靜。她有些忍不住了,悄悄地打了個電話去問勞爺,到底準備拿這材料做啥打算?

  卻不料勞爺還挺有些不耐煩地「呲」了她一句,說:「怎麼這麼不懂事?這事兒,能在電話裡說嗎?」勞爺對她從來都沒這麼不耐煩過。這讓她特別難過,也有點傷心,同時她也著急。她當然也知道,秘密地從看守所「犯人」手裡往外轉移東西,是一種違犯法行為。況且這「犯人」還是個死刑犯。事情敗露,當事人絕對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如果及時把轉移出來的東西上交給有關部門,也許能使他們這種「違法行為」多多少少取得一些合法性,減輕一點「罪責」。再說,祝副市長之所以要把它轉移出來,一定有他重要的意圖。千辛萬苦地轉移出來,結果又壓在了我們手中,不能實現祝副市長的意圖。這不是「事與願違」,「暴殄天物」了嗎?

  而交出去,只是舉手之勞的事,為什麼勞爺拖著不辦呢?

  難道是材料的內容過於敏感、重大,使得他不敢往外交了?

  於是,她取出密藏著的那份材料,認真地讀了一下。她還一直沒認真讀過它。只是那天齊神父從看守所回來,將它交給她時,曾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但這回細讀,卻讓她大吃一驚,因為這一回細讀的,和那一回粗略地翻看的,完全不一樣,大相徑庭。上一回雖然只是粗略地翻了那麼一翻,並沒有讀完,讀的時候心情又過於緊張,就沒記住多少事實和情節,但對祝磊行文中不由自主地流露的那種哀之切、痛之深,欲罷不能、要說又止的委婉淒切和遣詞造句的清麗精到,以及偶發議論時觀點的準確和簡明……都給她留下極深刻印象。再看這複印件,只是筆跡有些像,而文字、文風和文氣上,完全丟失了原有的那些特點。就好像有一比,同樣一扇屏風,一個出自宮廷禦匠之手,一個完全是草野粗民之作。當時她還怕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便命令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憶。越回憶,越覺得複印件有問題,這才肯定下來,它是個「偽作」。為什麼要偽造祝磊的材料?怎麼可以偽造這樣的東西?她覺得即便有一千條一萬條必須的「理由」,都不應該偽造這份材料。它畢竟是一個人生命最後的表述,也是他對這世界最後的陳述。是對,還是錯,是好,是壞,都應該讓他(它)保持原樣,直接面對歷史和人世。勞爺應該是懂得這個道理的。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他既然做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麼,他的道理又是什麼呢?

  ……她馬上向圖書館領導請了假,晚上,帶著那份複印件,坐上「夕發朝至」列車,直奔陶裡根而去。她不是去聽勞爺的解釋的。她不想聽任何解釋。她只要求勞爺做一件事:把「原件」拿出來對照一下,並希望他儘快把原件交出去。那天,勞爺穿著筆挺的派立斯西服,在那座會所裡忙著為饒上都接待來自八方的貴客。中午,他委託他保衛部的一位公關小姐陪她去江邊的一家水上餐廳吃全魚餐。下午,還是由這位小姐陪她去市內著名的「俄羅斯一條街」購物。五點鐘光景,他開著他那輛嶄新的大奧迪到她住的賓館來,給她送來一張當晚回省城的火車票,還說了三點意見:「一,你帶著這樣的材料到處亂走,是非常危險的:二,陶裡根絕對隔牆有耳。在這裡談這事,就更加危險:一兩天之內他要回省城辦事。到那時候,他再約她見面談。三,原件他存放在省城一家銀行的保險櫃裡了。你要『對照』,也只能回省城去才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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