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在「發表」了這樣一通開場白以後,她問:「我想從頭一點點說起,可以嗎?」

  邵長水說道:「只要是實話,只要跟案子有關,怎麼說,說什麼,你自己決定。」

  她點點頭,忙說,那我就從頭說起。先說我和李前主任、勞叔他們這些前輩和領導的關係。你們一定知道我是他們的好朋友,但不一定知道我還是祝副市長和顧代省長的好朋友。李前主任和勞叔經常到圖書館來找資料。因此,我們認識得比較早。祝副市長是李前主任介紹我認識的。他經常開一些書單來,讓我找齊了給他送到他辦公室去。一開始,送完書,他就讓我走了。

  後來總要留我在他那兒聊一聊。他和李前主任一樣,家庭生活不太美滿。李前主任的妻子和兒子都下海做生意去了:在那片白楊林裡,在那幢老式的木刻楞大屋裡,撇下了他自己一個人。他需要一個女兒那樣的小輩來陪伴他,滿足他做父親和做男人的心理。在這一點上,祝副市長似乎也存在著同樣的「困境」:祝副市長的妻子是他大學裡的同學,至今還在一個學術機構從事經濟方面的研究工作,聽說是搞什麼制度經濟學研究的,是個非常有個性有主見、自由主義色彩相當濃烈的女學者:妻子不太贊成他從政。

  她認為中國在今後一百年內,缺的不是官僚,而是真正能產生思想並有勇氣表達自己思想的學者。中國需要一批真正的腦袋。但她也不干預他的選擇;當然,說實話,她想干預也干預不了。於是兩人相敬如賓,各幹各的。有個兒子,非常聰明好學,卻不幸得了先天性進行性肌肉萎縮症。也就是說,隨著年齡的增大,他全身的肌肉將逐漸萎縮,最後導致多器官衰竭而終:這是一種迄今為止都無法醫治的疾病。大夫的判定是,活不過十八歲。兒子的不幸加重了原先就籠罩在他家庭上空的那塊陰影:也正是為了不讓兒子的心靈和生存信念遭受更大的打擊,爭取讓他活過十八歲,夫婦倆才維持至今沒離婚。

  說老實話,他是第一個「發現」並公開說基我身上有一種清淡的香味的人:後來祝副市長經常帶我去參加他們那個所謂的「陶裡根集團」的聚會。那樣,我又認識了顧代省長: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陶裡根的市委書記兼市長哩;不久,就調到省裡來當副省長了。顧代省長後來還經常跟人開玩笑說,我是他的福星,給他帶來了「好運」,所以他要把我「收編」為他的乾女兒。但這也只是說說而已。他的情況,你們應該更瞭解。在調到省裡來以前,他真是一個啥事都敢幹、啥話都敢說、在陶裡根絕對是老子天下獨一份兒的人。但自從調到省裡以後,尤其是當了代省長以後,可以說,他好像整個兒都換了個人似的,方方面面都收斂了,慎重了,當然也不會去幹那種「收編」哪個女孩為自己的「乾女兒」那一類事了……下面,我將著重說說勞叔和我。當然,還會涉及那幾位。特別是跟案子有關係的,涉及誰,我再連帶著說說誰的事。到那時候,我會再說得詳細一點兒。

  ……勞叔出事,當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消息是李前主任告訴我的。事後我才知道,您給他打完電話,他隨後就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了這情況。他知道,在我心裡,勞叔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我是真把勞叔當「父親」來對待的。他也清楚,許多前輩和領導對我都不錯,但是真正把我當「女兒」來看待和交往的,也只有勞叔。在電話裡,他還告訴我,您將在第二天一早趕回省城向他彙報情況。他之所以要告訴我這個,是因為我們曾經約好了在那天的上午,要由我陪他去醫院檢查身體。這樣,我就得知了您向他彙報的準確時間和地點,才會那麼準時准點地趕到那片白楊裡去等候您。這裡並沒有別的機巧。

  聽到勞叔出事,我當然心如刀絞。那晚,我差一點要連夜趕到陶裡根去探個虛實。我不相信勞叔會出事。他這一生曾多次跟死亡擦肩而過。他這人樂於、也精心於處置自己的生活。我絕對不相信,像他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就這樣「輕易」地離開這個他無比熱愛的人世。一時找不到去陶裡根的車,是我當晚沒成行的重要原因。當然,如果我一定要找,我還是可以找得到的,我可以強令一些朋友,開著他們的私家車,把我送到陶裡根。但我最後沒下那樣的決心,就是因為經過再三權衡,我覺得我必須留下。

  比起趕緊去探望一下已然出事了的勞叔,我覺得更重要的恐怕應該是怎麼保證他在陶裡根所做的那件「偉大」的事情能有一個合乎他願望的結局。對不起,這裡,我用了「偉大」這個字眼兒來界定勞叔在陶裡根的行為,以後,我會向你們解釋我為什麼要這麼說。也就是說,當時我覺得,阻止您向李敏分彙報——如果阻止不了,也得向您及時發出警報,讓您在向他彙報時有所保留。這是比任何一件事都要重要的。當時我並不知道您從陶裡根、從勞叔那兒到底帶回了一些什麼情況,我也並不太清楚您當初到底又是帶了個什麼樣的具體任務去陶裡根見勞叔的,但我覺得,您代表省廳組織去看他,勞叔一定會極其認真地對待您的:我知道,在陶裡根的那幾個月裡,勞叔一直感到很孤獨。他不止一次向我講過他的這種「痛苦」。

  多少年來,他雖然有時在單位裡表現得很「孤傲」,很「不馴服」,很「特立獨行」,讓一些領導總覺得他是個刺兒頭,不敢、也不願意重用他。其實他這人滿不是那麼回事。他一生都「在組織」,「在集體」。從他的內心來說,他特別看重這個。組織」和「集體」。也就是說,他既像當代的許多年輕人那樣,非常講究「自我」,追求著一種「自我」,但他又特別看重「集體」和「組織」,尤其在「計較」著這個「組織」和「集體」對待他的態度。這是他一生做人最大的矛盾所在,也是他始終更改和泯滅不去的「人生烙印」。因此,組織上一旦派人去看他,他一定會十分的興奮和激動。雖然表面上他仍會表現出某種矜持,或冷漠,但實際上他會是感激的。所以,我相信在出事的最後一刻,如果他明顯預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可能再活下去了,他會跟您說一些他不能跟其他人說、也沒來得及跟任何人說的情況……而這些情況,我覺得恰恰是不能讓李敏分知道的。

  「為什麼?」邵長水問,「勞爺的死,跟這位李前主任有關係?」

  「那倒不是……」曹楠遲遲疑疑地答道。她的遲疑讓邵長水覺得,這裡頭可能還隱著什麼難言之隱。

  「那是什麼問題?」邵長水又問。

  「……」曹楠又遲疑了一下,深深垃吸了口氣,這才又往下說道,「他從來就沒支持過勞叔,一直對勞叔去陶裡根的行為表示不理解,甚至覺得他這麼幹,特別幼稚,特別的不成熟……」

  「這很正常,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贊或蒡爺這麼幹的。包括我們機關裡的那些同志,都對勞爺的做法表示不理解。我想他們都不會同意你把勞爺去陶裡根的行為說成是一個什麼『偉大』的行為。」邵長水說道。

  「所以你們……」

  「我們怎麼?」

  「沒怎麼……」

  「所以我們跟李敏分都是一路貨。是嗎?那天晚問還發生了什麼事?我相信你不會僅僅因為這一點,就大清老早地趕到李敏分家來堵我的。」

  「是的,那天晚上我還跟李敏分大吵了一場。」

  「你跟他幹仗了?」

  「是的。狠狠地幹了一仗。」

  「為什麼?」

  「您老說我大清老早地趕到那兒去堵您,其實不是……您見到我的時候,我臉色是不是特別難看?」

  「是的……」

  「那天,我根本就不是趕過去的,乾脆就是在那白楊林裡待了大半夜。」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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