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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少數轉制中的國有大企業,為了爭取上級領導的支持,以增強自己克服困難的能力,紛紛拿「職工股」做行賄手段。為了遏制這股歪風,中紀委立即派人到省裡來查實此事。查下來,顧立源鐵證如山,一分沒有收受。其他領導也基本沒有收受。但這家公司的職工股賬面上確實少了七十萬股。哪兒去了?居然有人揭發,這七十萬份職工股全落進副市長祝磊的腰包裡了。而且有人證明這一點。證明人就是參與全過程的那位小張秘書。先是市委和市紀委的主要領導和風細雨地找祝磊談話,希望他能主動說清問題。祝磊一開始根本就沒把這當一回事。他很坦然嘛。壓根就是子虛烏有的嘛。在市委領導再次找他談話後,他開始有點緊張了,但仍然認為這是能夠說得清楚的。他立即給張秘書打電話,希望他出面向有關領導把事情給澄清了。但連續

  打了好幾次,這個張秘書莫名其妙地找不見了。這時祝磊才真正有點緊張了。市委和市紀委領導第三次找他談話時,態度已經很嚴肅了,話甚至說到了這個份上:「事情如果拖到非要讓中紀委的同志出面來解決的話,恐怕就不大好辦了。還是爭取主動吧。」後來他聽說,不僅是那個張秘書,就連那家公司也一口咬定,這七十萬職工股是他祝磊拿走了。這時,他不僅緊張,而且開始有點慌了神。就在聽說中紀委的同志要找他談話的前一天晚上,他終於設法找到了那個張秘書,並把他帶到市政府設在市郊的一個賓館裡。先是在房間裡談。後來又把他帶到賓館後院小樹林中間的一個空地上談。幾乎談到聲淚俱下的地步。七十萬份職工股啊,按市值計算,相當於五六百萬元人民幣。這筆「黑心賬」如果真的全部坐實到他祝磊頭上,三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開除幹部隊伍)一移交(移交司法部門處理)的結局肯定是逃脫不了的。這樣,自己一生都完了,甚至都還有可能免不了一死。「我到底怎麼你了?小張,你說,你說呀,是我把你帶到省城來的……我到底怎麼你了?」

  精神近似崩潰了的祝磊突然掏出一支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手槍,悲憤萬分地追問著。「我沒有……沒有……」這位張秘書也突然慌張起來,他一邊辯解,一邊往後退縮,他那清秀的白皙的充滿學生氣的臉(正是這張看似充滿學生氣的臉,一直讓祝磊誤讀了他的「真誠」和「勤謹」)這時表現出的全部的恐懼、哀懇和狡辯,只能激起祝磊更強烈的絕望和憤怒。這時,天色越發暗淡,小張突然瞅個空子,一轉身就向林子稠密處逃去:祝磊一著急,慌忙中下意識地舉起槍。那位張秘書見他舉槍,本能地上前去奪槍。就在這一瞬間,槍聲響了……

  槍裡一共七顆子彈,祝磊一氣打出了六顆。那一刻,他太恨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了,完全控制不住突然湧出的一腔怒火。但他還是本能地給自己留下了最後一顆子彈。本來,順理成章地,他是要用這最後一顆子彈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但在面對小張的屍體默默地戰慄著呆站了幾秒鐘後,他又決定不自殺了。

  自己已經幹了件大蠢事。如果在殺了小張後,再自殺,這件事就徹底以「祝磊索賄受賄,槍殺重要證人,又畏罪自殺」告終,這才叫蠢上加蠢。他不能這麼做。既然已經錯走了無法挽回的一步,現在,不管上蒼還會給他多少在世時間,只要有一線可能,他也要搞清事情「真相」,並向世人說明這個「真相」。開槍致人死命。已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死罪,但必須讓世人知道,他,祝磊,沒有貪污,沒有受賄,在開槍打死這個卑鄙無恥的年輕人前,他祝磊還是一個乾淨的稱職的副市長,只可惜一時問的私心雜念,讓他墮入了一個萬劫不可複出的陷阱,而經驗和直覺又都告訴他,小張之昕以如此卑鄙地戳力誣陷他,甚至不惜置他於死地,個中一定有泵因,有背景。這裡有這個年輕人本人秉性上的問題,一定也會有更複雜、更重大的因素攪和在裡頭。他要以自己恥辱地再活一段時間,促使(或「提醒」、或「懇請」)人們來幫他搞清「真相」……

  聽我給他講完這個「故事」後,東林他張大了嘴,睜大了眼睛,很長時間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傻愣愣地看著我,眼神裡流露著某種懷疑的神色,在這種懷疑的背後甚至還流露了一些恐懼,好像這「故事」完全是我捏造出來的,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也從來沒有發生過……

  後來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這一輩子可以說看到過人世間最殘暴最肮髒最無恥最貪婪最沒頭腦最愚笨的人。跟這些人打交道的結果,我自以為我自己的神經早都麻木了,不可能再被攪起啥波瀾了。但聽了你講的這些事,我的心總是在一陣陣發酸發澀,我總在告訴自己這些事不可能發生在我們這兒,不是真的,祝磊調到

  省城來當副市長後,也曾到公安廳來給我們講過課,圓圓臉,細細的眉毛,一副文靜從容的模樣兒,講起話來慢條斯理,特別有邏輯性,有穿透力。這樣的人怎麼也會出那樣的事呢?怎麼會呢?」

  但是,即便在得到這樣一些情況後,當時他仍然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拋棄一切顧慮,「破釜沉舟」,去申請提早辭職,接手來搞那個「秘密調查」。最後促使他下這樣決心的,是一次拜訪:他去那位老書記家看望老人家去了。在初步瞭解到顧立源祝磊和饒上都的那些情況後,他越發感到事關重大,有必要當面去見見那位老書記。

  老書記住在老城區的人民路上。一個從外表看絕無驚人之處的大院子。事後聽東林講,他還是托了一些關係,才跟老書記的秘書接上頭,打上招呼。事先不打招呼,你是絕對沒法進入這個院子的。院子正經由武警戰士值勤守護。院子果然很大,但又挺簡樸。三幢都呈方形的獨幢別墅,分別住著三位不同時期退下來的省委書記。勞爺早就知道人民路上的這個院子,但他從來也沒進去過。所以那天,在那位看上去已不太年輕的秘書帶領下,走進院子,走進老書記的那幢獨幢小樓時,他還真有一點點緊張和興奮。客廳向南的那面牆整個都是用大玻璃建成的。廳裡真是陽光明媚,但又多少有一點雜亂。這跟勞爺去過的許多老同志的家都有相似之處。陳設在客廳裡的許多棵高大的桶栽觀賞植物、大型木雕、石雕………單獨看,都是好東西,甚至還挺昂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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