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七五


  「他可以這樣來對我,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去對別人?」

  「東林東林東林,你咋跟個三年級小學生似的?你跟人爭啥嘛?」

  「……」他不說話了,低下頭去,又呆坐著了。

  第二天,他就去上班了。我也趕緊回省城了。據家裡人告訴我,後來他便不常去我家住了。等我去陶裡根再見到他,發現他各方面的狀況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少言寡語。有時突然會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冷冷地看我一眼,看得你渾身不自在。後來我發覺,他這麼打量人,似乎是一種下意識行為。因為,轉瞬間,這種冷漠和懷疑便會被常見的隨和和淡定所置換,一切又似乎顯得跟往常差不多了。只是在這「差不多」中間,你又時常會感覺出一點反常,這種反常就是,他越來越頻繁地用這種打量陌生人的眼光在打量你這個老朋友。這的確讓你會感到不安。然後我又聽說,他的夜生活越來越「豐富」,也聽到有人說他在參加或組織那些晚上的種種活動時,越來越「放縱」自己……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想你們一定也聽說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曹楠敲了敲門,要進來給父親打針。曹月芳患糖尿病多年,現在每天要靠注射胰島素維持。打完針,曹楠提醒她父親,要不要歇一會兒再接著談?您一氣談這麼多,累了;人家一動不動地聽你談這麼長時間也受不了哇。曹月芳對他女兒揮揮手道,行了行了,人家工作組同志時間挺寶貴的。要歇,等他們走了再歇吧。你要真發善心,做一點小吃的來給我們填補填補。然後,他又接著說了下去。)

  據我知道,東林頭一回來陶裡根初步摸情況,是摸到了一些情況的,這些情況也促使他下決心在陶裡根「徹底幹一場」,也就是說,當時他是下了決心要把這位」顧代省長」和所謂的「陶裡根集團」的事情整一個「水落石出」的。否則,他也不會去辭職,不會去脫警服:要讓一個老警察,在他幹到快退休的時候,脫警服辭職,談何容易?!他是真的把這檔子事當個大事來做的。他這人就是這樣,要麼不幹,幹就幹好,幹到底。有那麼一股拼命三郎的味道。

  當時有兩件事是大夥特別關注的。一件就是顧代省長和遠東盛唐公司老總饒上都的關係。另一件就是這位顧代省長和那位祝副市長的關係。饒上都十多年前」盲流「到陶裡根。他自稱是「北京人」,父親是京城的一個幹部。多大的幹部?他故意說得挺含糊挺神秘:一會兒說他父親是幹這個的,一會兒又說是幹那個的,最後又說是從前那個華北局什麼部的副部長。但最後查明,這一切都是他隨口瞎編的:但當時就是有人信。這一方面跟陶裡根這小地方的人見識淺好騙有關,另一方面也跟他長得高高大大,白白淨淨,說一口地道的「京腔」,談吐不俗,且又出手大方有關;特別是當有人托他到北京辦某些事的時候,您還別說,真有那麼幾回,他還給辦成了。但後來還是露了餡。北京方面來人,就一起金融詐騙事件追查他的責任,把他帶走了。

  作為那起金融詐騙的參與者之一,他是被判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刑。後來,刑滿釋放,他回到陶裡根,混了幾天,過江去俄羅斯那邊謀發展去了。這小子腦子夠用。看到國內開始興起豢養寵物之風,沒要了多長時間,便打通烏克蘭、莫斯科到沃申斯克的「通道」,從那兒向國內販「歐洲名犬」,大賺了一筆。然後又雇用了一幫「打手」,「清理」並獨霸了當地的名犬市場。當時有不少國人也在對岸做販狗的生意,由於他的欺行霸市,挨了打,紛紛寫信回來,向國內的有關方面告狀。

  由於牽涉中俄兩國關係,北京方面比較重視,直接批示,希望省地縣三級高度重視這事,聯合俄方,打擊「華裔中的黑社會勢力」,為在對岸依法經商的同胞爭取合法權益。在省地兩級公安機關的指導下,縣委縣政府立即調集公安、檢察、工商等方面的人員,組成聯合工作組趕赴對岸工作。當時的顧立源還在陶裡根縣的縣政府辦公室當副科長。他被派到這個「聯合打黑工作組」當副組長。也就是在那次打黑行動中,他認識了這位饒上都先生。一位是打黑的主力,一位是被打的主要對象,後來怎麼成了「好朋友」?這一直是陶裡根的「千古之謎」。事實是,饒上都後來在顧立源改變陶裡根面貌的幾件大事中,都發揮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比如說,顧立源協助領導爭取到「邊貿權」後的第一次行動:用水果換對方的化肥,運輸用的那條鐵駁船,就是饒上都掏錢為顧租來的。

  後來,顧立源開發陶裡根市市中心大商城時,人人都說這個想法好,可是沒有人敢掏錢來實施這個想法,又是饒上都「兩肋插刀」,拿出自己全部資產做抵押,向銀行貸款進行風險開發,實踐了顧立源「把陶裡根變成高緯度地區的邊境名城」的第二步戰略構想。當然,顧為饒同樣創造了讓人驚羨的「致富源泉」。陶裡根人人皆知的一件事就是,饒上都曾在顧和祝的幫助下,以低於市價好多倍的價格,拿到了江邊碼頭附近黃金地段好幾百畝地皮。

  而後,在隨之到來的陶裡根開發熱潮中,江邊的這些地皮價又上漲了數倍和數十倍。饒老闆靠拋售這些地皮賺的錢,又在市內幾個熱點地段開發了好幾個旺銷樓盤,還從市政府那裡拿到了開發經濟適用房的特許證,以最優惠的地價、最優惠的稅收待遇、減免許多附加費用,卻又獲得最好的市場銷售率,那個經濟適用房小區開盤的頭一天,幾乎有上千居民和外來商戶通宵達旦地排隊領取購房的號牌。這一天,書寫了陶裡根地區房產開發銷售史上空前輝煌的一頁……饒上都隨之成了陶裡根地區頭號大富商和大名人,隨即也成了陶裡根市的政協委員。而饒蔔都當時購地所用資金,據說也都是在頤和祝的幫助下,從銀行貸得的。拿陶裡根老百姓的話來說,還是「共產黨」替他「埋了單」,用的還是「我們老百姓的血汗錢」。

  在陶裡根人眼裡,起家後的顧和饒、顧和祝、饒和祝之間存在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害關係。人們自然要發問,銀行的錢為什麼都給饒老闆使了,沒給我使呢?為什麼我去貸就貸不到那麼些呢?難道就因為饒老闆的膽兒比我大?不會僅僅如此吧……於是很難免的種種傳說、種種猜測、種種故事段子、種種怨氣……如初夏的楊絮一般,紛紛揚揚地出現在陶裡根的街頭巷尾。拂之不去,棄之又來。

  議論歸議論,陶裡根的山河原野卻依然是美麗的,並且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具有吸引力,江水澄淨。天空碧藍,林木高聳,地平線總是那麼清晰從容地展現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至於說到顧立源和祝磊的關係,應該說是挺正常的一檔子事。祝磊的許多情況跟顧立源相似:平民出身,大學畢業,「不幸」沒能留到大城市圓人生美夢,只得回故鄉小縣城謀生,而且一開始都在縣實驗中學當教員……他倆走到一塊兒去,似乎是必然要發生的一件事。所不同的是,顧立源為人大氣,熾熱,強硬。祝磊則內斂,多慮,周細。顧立源執意要從政,走仕途,在實驗中學沒當幾天教員,就托了些人,進了縣政府機關當了個辦事員,而祝磊則熱衷於搞教育,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一系列的變故,他也許會成為一個相當出色的教育專家。人們說,在陶裡鏝時期,祝磊是顧立源的「軍師」和「總管」,幫著出主意。操辦落實具體事項。

  當時兩人在一起還是很幹了幾件讓人們稱道的大事。上面提到過的「用水果換化肥」,開發陶裡根市市中心商城……包括大膽起用像饒上都那樣有活力有魄力有經商頭腦,但又犯有一點前科的幹才,都是兩人反復「密商」後制訂的「方略」。顧立源命運的一大轉折是被任命為陶裡根市的市委書記兼市長。

  這使他獲取了一個充分施展他才幹的平臺和必要的權力。當時他希望祝磊能留在陶裡根做他的副手,一起實現人生的一次「衝刺」。但祝磊還是說服了顧立源,讓他到省財經學院當了一名講師,稱心如願地做了一年多的學問,發表了幾篇有關中俄邊貿史方面的考據論文,又提起來當了副教授;過了一段時間,顧立源破格調省裡任副省長,主管工交財貿口,急需有人「輔佐」,便不顧祝磊如何的「反對」,把他調到經貿委辦公室當了副主任,從那以後,祝磊才完全脫離了教育圈,正式走上了仕途,一直到被任命為省城的副市長。應該說,祝磊的飛速提升,跟顧立源是有很大關係的。因此,在省城,誰都知道,祝磊是顧的人。

  但這樣的一個「祝副市長」怎麼會鬧到「開槍殺人」的地步?而他的開槍殺人又怎麼可能跟顧立源有關係?這我就說不太清楚了。勞爺來陶裡根以後,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應該說是掌握了一些情況的。我也旁敲側擊地向他打探過。但他總是找些似是而非的話應付我,一直也沒跟我說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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