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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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問了又能怎樣?難道還能幫他去破案不成?經驗告訴她,這時刻,啥也別問,啥也別動,保持一種安靜,一種常態。由著他在必須的那種思慮和推理中去折騰自己;等天快亮了,他也折騰出一點名堂來了,到那時候,趕緊給他煮一杯濃濃的咖啡(或沏一杯上好的茉莉花茶),再準備一大桶熱水,讓他一邊慢慢地啜著咖啡(或茶),一邊透透地泡個熱水澡,在「裡外一起涮」的當間,徹徹底底地放鬆一下,比啥都強。他需要你做的,無非也就是這個。東林在妻子跟前,的確挺大男子主義的。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既然如此為難,為什麼不乾脆拒絕了這個「委派」呢?余大頭說得很清楚: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他為什麼不拒絕?這一點,圈外人可能就又有所不知了:作為一個老警官,勞爺習慣了「服從」和「執行」。在種種從上面壓下來的「差使」面前,他往往難以推卸,也不會推卸。幾十年來早就習慣了這樣一種局面:幹得了要幹,幹不了也得去幹。另外一點,也是很重要的,作為一個優秀的老刑警,對「大案要案」,他具有一種天生的和幾乎可以說是無法克制的嚮往。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責任感」所使然。這種「責任感」體現在勞爺身上,有時便成了一種近似於盲目的「自負」:這事兒,除了我,還真沒人幹得了。「舍我其誰?!」他一輩子都吃虧在這「自負」上,也一直想改掉這種「自負」,但一直又改不了,同時卻又暗暗地為自己能有這麼點「自負」而得意……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更是深層次的了。假如他自己不說,我也是絕對分析不到那兒去的。早年他受過處分,被開除過黨籍,取消過二級英模稱號。雖然後來黨籍恢復了,但處分留下的隱痛和震驚明顯影響了他後半生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改變了他後半生的活法。你們可能已經瞭解到東林的為人了。其實在受處分前,他為人的個性要比現在突出十倍一百倍。熱情,豪放,慷慨,聰明,能幹,好交朋友,好打抱不平,也挺任性。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心裡有話,掖不住藏不住。用俗話說,就是這小子敢說敢當,是個真男人。當時年輕,又一帆風順。天大的榮譽降臨到自己頭上,鮮花掌聲,雲山霧罩的,的確也讓他有一點把握不住自己了。一方 面沒處理好和直接領導的關係,另一方面在某些生活細節上也的確有一點放縱自己,交了一些不該交的朋友,包括個別行為舉止不那麼得體的異性朋友。又沒認真對待領導的勸誡,跌跤是肯定隨之要發生的事。但後來事情居然整到「開除黨籍」和「撤消英模稱號」的地步,卻是他,也是許多人都萬萬沒想到的。一下子從天堂墜落地獄。他才開始懂得「夾著尾巴做人」這句話在中國當代所擁有的必要性、殘酷性和啟示意義。他用了很多年的時間才重新恢復自己生活的信心,他終於又成了省十大神探之一,成了總隊大要案支隊的副支隊長,讓事業和生活重新走上了軌道。但這時的「勞東林」,肯定已經不是早年的那個「勞東林」了,早已成了深刻領會 「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性的「勞東林」了。廳裡一直沒有把他這個「副支隊長」扶正這跡象,也讓他時時告誡自己,這「尾巴」還得繼續「夾」下去,絕不能有片刻的鬆懈…… 從那以後,他的確學會了聽話,學會了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尤其是重大問題上,他絕對不會再「自作主張」。他變得隨和而謙遜。惟一還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的是,結婚和離婚的次數稍稍多了一些。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一切都還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發生的,況且有一兩回還是女方首先提出要離。 這樣,從四十歲,到了五十歲,又到了五十五歲……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勞東林」一定會就這樣了此一生了。然後就退休,然後也會有人來返聘,或找到某個地方去繼續發揮餘熱。卻沒料想最後還會「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要他秘密潛去陶裡根做調查。一開始固然憂慮重重,但卻又讓他興奮難抑。多年來自己的做人價值終於被得到充分賞識,他感到無比欣慰。其次,事情本身具有的反常規形態,也激發了在內心被他自己強行抑制多年的那種衝動和激情。為什麼不敢去再幹這麼一把呢?既然有「尾巴」,只要它不傷害別人,為什麼一定要讓它夾著?自己為什麼不能決定自己的活法?為什麼一定要看別人的眼色活著? 對,痛痛快快地按自己的意願幹它一把! 過了這個村,就可能不會再有這個店了。 幹!! 這就是勞爺。 通過一晚上的反復思考清點,他動自己:別猶豫了,先上陶裡根瞧瞧去吧。不行了,咱及時鳴鑼收兵不就得了?船到橋頭自會直。活人還能給尿憋死了不成?真是的!他一邊這麼安慰著自己,給自己找著退路,一邊心裡卻特明白,只要自己跨出這一步去,退路就已然自動斷絕了。這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只有兩種前途:要麼射中目標,死死地如願以償地紮中標的物,要麼與標的物擦肩而過,然後在空中搖搖晃晃地耗盡最後一點力氣,掙扎到最後一刻而栽倒在地,而光榮奉獻:除此以外,是再不會有第三種結局,是絕不會有回頭的機會和可能的…… 一條悲壯人生路,既是他嚮往的,又是他害怕的;既是他害怕的,又是他渴求的…… 這就是勞爺…… 從他說的這些情況,你們就可以看出,他下決心到陶裡根去搞這秘密調查,是經過了一番重大思想鬥爭的,是做了種種思想準備的,是設想過最壞的後果的,但就是沒想到,老書記會突然病倒,會從此昏迷不醒,沒想到老書記在昏迷前會沒對這件事留下任何「遺言」,更沒想到,余達成居然因此會這麼快地就從這件事情中把他自己給擇開了,並如此迅速地把勞東林給「撇棄」了……毫不遲疑地以「斬立決」之勢撇棄了他勞東林…… 「寒心啊……月芳,真讓人寒心啊……這餘大頭年輕輕的,好歹已經是我們黨的一個高級幹部了。他咋能這樣呢?啊?他咋能這樣?」那天晚上,東林反復地這麼追問我。 「唉……這有啥想不通的……咱們做個換位思考,把你換到餘大頭的位置上,一旦發生這樣的事,你會咋幹?你會爭著去把一切事情都攬到你自己身上?事情牽扯到一個在位的代省長,你攬得了嗎?誰敢攬哦?!!」我說道。 「依你說,餘大頭這麼幹是對的?他只能這麼幹?他必須這麼幹?他應該這麼幹?」 「那倒也不是……」 「那應該咋樣?」 「也許這裡頭本來就沒什麼應該不應該那一說。」 「對他來說,沒什麼應該不應該這一說。那麼對我呢?就該由我來承受這一切?」 「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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