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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十六 曹月芳的第二次講述

  (第七顆子彈沒出膛)

  應該說,那天東林他是帶著一股強烈的失落和絕望情緒,從余達成的辦公室奪門而出的,還應該說這種失落和絕望的情緒當時讓他的精神幾乎瀕臨崩潰。別以為我這是在你們面前故意誇大其辭。如果你們能瞭解到我們這一代人對「組織」、對「同志」、對「領導」那種幾乎近似「神聖」的敬重和嚮往,瞭解到東林為了去陶裡根執行這回任務,內心曾經經歷了一番怎麼樣的掙扎,就能明白那天他為什麼會陷入那樣一種失落和絕望之中,為什麼出了余達成辦公室,在那樣一場雷暴雨中居然會忘了關車窗,任憑大雨那樣澆淋,開著車在市內漫無目的地幾乎轉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然後,他回到陶裡根,便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兩三天拒不見人,也不去公司上班。他報了病假。他當時的情景,確實也跟大病了一樣,臉色灰暗,急劇消瘦,一開始連說話的心思和力氣都沒有,而且還拒絕去看病,真把我們一家人都嚇壞了,也急壞了。那兩天裡,省輕工業公司每天一個電話催我回省城。他們辦了個

  高級技工培訓班,急等著我去開課。但東林這副模樣,我怎麼能一甩手就走了呢?而且還不敢跟東林的老婆和閨女說。怕她們擔心,更怕事情鬧大了,越發地說不清楚。於是,我讓培訓班的領導把我的課往後挪了挪,又堅持著在東林身旁守了兩天。那天東林的情況突然好轉,一直不吃東西的他,居然還喝了半碗肉糜粥,小半個饅頭。傍晚時分,還在院子裡走了走。到晚上,心急上火了好幾天的我,也是累得不行了,終於能松下一口氣來了,便想早一點歇著;沒料想剛躺下,就聽到東林從他那個房間裡細細簌簌地走了出來,好像是要找我說點兒啥。在我房門前猶猶豫豫地躑躅著。我渾身乏力,強撐著下了床。打開房門。

  他歉疚地對我說,好些天沒刮鬍子了,想借用一下我的刮胡刀具。我趕緊給他準備好熱水和一應用具,但他卻呆坐在那兒,並沒有想刮鬍子的意思。「咋的了?哪兒又不舒服了?」我問。他苦笑笑。拍拍身邊的沙發,對我說道:「陪我待一會兒……這兩天把你一家人都折騰壞了。我這也真是的……」他一邊自責,一邊再一次地歉疚似的苦笑了笑。他這麼一苦笑,倒讓我難過起來。跟他交往這麼些年,還真沒看到過他如此謙和,如此自責過。「算了算了。余大頭有餘大頭的難處,你就想開點算了……」

  我趁機勸了勸。「坐一會兒吧……」他再次這麼請求道:給我一個明顯的感覺,在房間裡獨自憋了幾天後,他想找人聊聊了,想發洩發洩了。我想,這也好,索性讓他敞開來說一說,有助於他情緒的平復和振作,便立即順應著他說道:「你要真不想睡,我陪你上我書房去坐會兒?」書旁在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裡,在那兒怎麼聊,都不會吵了別人的休息。他果然很痛快地跟我去了書房。果不其然,坐下沒聊幾句,他就開始向我訴說起當初接受任務來陶裡根搞這秘密調查的背景情況來了:這些情況,他一直也沒跟我細說過。我也不便向他打聽。沒想到今天他卻主動傾訴起來。

  他說,那天在興安賓館從余達成那兒領受了任務,他還是挺有顧慮的。當時他沒有馬上回家。出了興安賓館的大門,駕駛著支隊裡的那輛老「普桑」,回到市中心中央廣場西南角那棵老楸樹下,望著被濃重的夜色籠罩下漸漸冷清起來的廣場和廣場對面日偽時期建的那幢結實而龐大的鋼筋水泥大樓,望著從大樓一旁幽靜又黝暗的街口駛進駛出的汽車,來來往往的自行車流,他問自己,都快到退休年齡了,還有這個必要去捲進這麼大一檔子事情裡去嗎?即便是「還有這個必要」,已然到了這個年齡段的自己,「還有這個可能」去跟一些人「作對」嗎?他清楚,在這檔子事情裡,自己將要面對的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分子,否則像餘大頭那樣的人也不會把事情做得如此的神秘和謹慎。他還清楚,這樣的事情,往往是個串案——它必將涉及一串人,而且還會是一串很了不得的人。

  為了不失去手中的既得利益,他們必將會掀起一股很大的漩渦來反擊。雖然從常理來分析,餘大頭背後肯定是有那位高人——老書記在給撐著,但老書記本人已經離開了權力中心;人們雖然對老人仍會保持一種高度的尊敬,但是,僅靠那點「尊敬」,最終是無力平復那些重大漩渦的。這應該是一個很簡單的物理學公式:在力的對抗中,總是此消彼長。這也是一個極普通的社會政治常理。而經驗又告訴勞爺,像陶裡根那樣一個偏遠的小地方,方方面面的規章制度都不那麼完善,幾年問如此迅速膨脹發展,這裡肯定會出現一些違規的人和事。就看你想不想去查;有沒有那個力量去查;什麼時間去查;查到什麼程度。

  但凡去查,可以說,一查一個准。至於問題最後會查實到哪些人頭上,這就說不好了,就得查起來看了。水至清無魚。但水太渾了,最後也得死魚。「至清」和「太渾」間的界線到底怎麼拿捏,分寸如何把握,的確無時無刻不在檢驗著、也考驗著每一個執政者心靈的潔淨度和從政的良知、勇氣、智慧和技巧。現在的問題是出了一個「陶裡根集團」。(這裡請原諒我姑妄借用這個民間的說法。)其重要「成員」之一,省會城市的副市長,開槍殺人;又傳:他的開槍殺人跟另一個主要「成員」、當時的市委書記兼市長、現任的代省長、省委主要領導成員之一有關。而

  這位現任的代省長偏偏還是這位老書記當年一手提拔起來的。老書記為此內心不安,想搞清這裡的「名堂」,想派一兩個可靠而有能耐的人先悄悄去趟一下這「水」,探探底細,再來決定採取什麼可補救的措施。作為深愛這方土地、又曾主宰過這方土地命運的前任「封疆大吏」,他這一番的心情和用意當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這事兒可不是「淺嘗」一下便可「輒止」得了的。你一旦把馬蜂捅出了窩,那局勢就不是由你一廂意願來控制的了!他是老書記,不管事情發展到哪一步,是誰也動不了他的。而你勞東林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的大要案支隊的副支隊長。如果被你捅出來的真是一群「馬蜂」,而萬一你又收拾不了它們,那麼,這群「馬蜂」不把你蟄死,也一定會把你蟄個半殘。

  幹不幹?

  ……這一夜,勞爺無法入眠。這一點,他的妻子泉英當然也是真切地感覺到了的。他幾次三番地從床上坐起,又幾次三番地躺下,幾次三番地趿上拖鞋,悄悄地走到黑黢黢的陽臺上去抽煙。泉英沒問他出什麼事了。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或者案子一時間上不來線索,或者已有的線索突然中斷,或者在破案方向上和大多數領導的看法發生重大分歧,東林都會這麼折騰自己一番。但今晚明顯不一樣。真是「幾次三番」啊,這是很少見的,而且是久久地在陽臺上發呆,顯得那麼的缺乏自信,眉目間又隱隱地透出一種陰鬱的黑氣,好像大禍就要臨頭似的。但她又不敢去發問。她倒不是怕別的什麼,只是不願意打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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