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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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楠住三樓。實事求是地說,她至今還住在這兒,主要的原因還不是「人民幣」問題。 邵長水通過一段搭建在戶外的木樓梯,顫顫巍巍地上了三樓。這段木樓梯好幾個柱腳都有些歪斜,分別都綁上了或支撐著加固的木條。樓梯板早已朽蝕發黑,也都開裂了。三樓的廊簷下堆滿了各家各戶淘汰出來的舊東西。這些舊東西,賣又賣不出個好價錢,今後恐怕也不會再去使用它們了,連送人大概都不大會有誰願意接受了,但那些戶主卻仍然不捨得扔,都用舊席子破毯子將它們包著裹著,也就是堆放在廊簷下蒙塵而已。 曹楠的住房在三樓右側最後第二間。門上果然如她在電話裡強調過的那樣,掛著一塊非常乾淨的白布簾子。白布簾子一角粘著一個時下流行的日本卡通「流氓兔」彩貼。屋裡收拾得十分乾淨。從種種陳設和裝飾來判斷,顯然是一個女孩的「單身」住處,必不可少地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味。一開始邵長水怎麼也不相信這就是曹楠的住處。因為曹楠平時給他的印象是,「氣質不凡」,穿著也比較「得體和高貴」,似不該住在這樣一種「貧民窟」裡似的。 坐下後,他略略地打量了一眼屋內陳設,微笑著,略帶一點詫異的口吻問道:「你咋就整了這麼個住處?」大概已經不止一次經受這樣的質疑了,曹楠都有點不屑於認真去回答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答道:「是啊。這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沒有。這能有啥問題?」邵長水忙笑道。後來他才知道,兩年前,城(市)改(造),曹楠家遭遇拆遷。全家都擠到親戚那兒去暫且過渡。她一個大姑娘見天在人家裡吃住,既不方便,也不自在。那時,「勞叔」還沒離開省廳,得知這情況後,動用了點關係,又請房管所的頭頭吃了頓飯,可能還給人家許了什麼願辦了些什麼事,她就不太清楚了;最後給她在這兒整了這麼間房,應該說救了大急。再怎麼說,有了屬她自己的一個空間,總比跟親戚家的大男大女們擠在一起強。她當時只想臨時湊合一下的。 後來,全家回遷新房,得到一個兩室兩廳的單元套。新房雖說比她們家原先在大雜院住的那兩小間平房寬敞多了,也亮堂多了,廚衛設施也周全多了,但畢竟還是得跟妹妹住一個屋。她絕不是嫌棄妹妹和父母,但畢竟已是二十大幾的人了,真的非常想擁有一個隻屬自己的生活空間,非常希望每天能有那麼幾個小時,每星期能有那麼一兩天、兩三天,完全歸自己支配。她知道,人是不可以完全只屬自己的,但完全不能屬自己的日子,的確也難以忍受。於是,她說服了家人,允許她在新家和碼頭街這兩頭輪流住著,來回跑著。她清楚,在省城,無數像她這樣年齡的女孩子都還不可能獨自享用這麼一個「生活空間」。而自己一開始獨立生活,就能找到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雖然區圖書館的月收入有點兒少),又能擁有這麼一個「獨自享用的生活空間」(雖然老舊得不成個樣子),但她真的已經挺知足的了。 自稱瞭解曹楠的人,都說她生活上容易滿足,人際交往上絕不惹是生非,秉性恬淡兼容,趣味習性高雅平和。有時還稍稍顯得有一點孤僻,有一點憂鬱。這倒反而給她增加了一份「舊時鄰家女」的可人疼惜處。但這些說法其實是很片面和很主觀的。你要是真的有可能往深處去「閱讀」她,交往她,你大概就不會只得出如此淺近,又如此一廂情願的結論了,你就會知道這女孩絕對不像你們平時看到的那樣恬淡自適。她的內心、她的個性和作為,都遠比一般人所能感覺到的要複雜和強烈得多,而且還應該說是複雜強烈得「多得多得多」。這女孩的與眾不同處在於,她並不在乎自己住得怎麼樣(雖然她很會裝飾自己的房間),她也不在乎自己穿成個啥樣(雖然她總能淘買到比較便宜的最新時裝),更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她(偏偏不管走到哪兒,她都比較吸引人的眼球)。 說她「我行我素」,許多時候她卻又顯得特別老實聽話;說她「老實聽話」,卻冷不丁地總能幹出一些讓你大跌眼鏡、連連跺腳,甚至「痛不欲生」的事情來。界定她,最準確的詞語是,「說不準摸不透」。這是她的媽媽和她中學時代的班主任積多年的「痛苦」與「驕傲」得出的惟一結論。 邵長水敲開房門時,曹楠顯然還在為他的到來做著最後的準備。她顯然沒料到他能來得這麼快。她好像在屋裡匆忙地撤走一些陳設,又挪動一些陳設。這是她一貫的「手段」和「伎倆」:接待不同的客人,或不同時期接待同一個客人,她總會刻意地要挪動和改變一下房間裡的陳設。即便不為客人,只為自己,過上一段時間,她也會去挪動和改變的。丁零噹啷地折騰到半夜,折騰到灰頭土臉,筋疲力盡,往地板上一躺。她喜歡給自己創造驚喜和新鮮感。一個花瓶在同一個地方,她絕對不會讓它安安生生待上一個星期。一年下來,這只花瓶能在她房間裡整個兒「游」上好幾圈。她總在尋找各種各樣的最佳結合點,臨界點。對於她的這個「特色」,她媽和她那位中學時期的班主任是有分歧的。這也是她倆在她的問題上表示出來的惟一的分歧。她媽認為,她的這種不穩定性將使她痛苦一生。班主任卻認為,也許會很痛苦,但卻使她有可能走向成功。「成功?誰?她?謝謝吧。」她媽苦笑著搖了搖頭。 邵長水一眼就注意到房間裡有一個角落是專門陳放書的。書架做得非常別致。是在一根立軸上裝了許多塊可以推拉移動的擱板。擱板和立軸都油成了深棕色,並顯露著原木拙樸粗獷的木紋。每一塊擱板上陳放的是不同類別的書,或是不同用途的書。比如,有一塊擱板上放的全是動物學方面的書。另一塊擱板上放的則是她一個好朋友所需要的文字資料。那個好朋友懷孕了,快要生了。於是她收集了許多關於坐月子的、關於育嬰的、關於早期開發幼兒智力的、關於婦嬰衛生的、關於催奶和退奶的小竅門的……書籍和剪報,以備「諮詢」。(這大概跟她常年在圖書館工作養成的習慣有關。)但有兩塊板上放的卻全是公安和司法方面的書。 剛走進房間時,他還看到她床頭放著一本剛看了一半的書。沒容他細看,她就搶著去把書塞到枕頭底下去了。但一晃之間,邵長水還是看到了書名上的兩三個字,好像是專講性學的。藏起書,她的臉色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應該大紅起,只是略顯得有一點尷尬,微笑著把枕巾重新鋪整齊了,這才回身去給邵長水沏茶。這個二十多歲的丫頭,偷看一點性學方面的書籍,邵長水覺得還可以理解,時代畢竟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了嘛;但她為什麼對公安和司法那麼感興趣,這倒讓他有一點頗費思量了。 「為什麼要我在彙報時對李主任有所保留?」邵長水一邊繼續打量著屋內的陳設,一邊帶著微笑、卻又直截了當地問道。他微笑,是希望儘量減少「公安幹警」跟人談話時總免不了的那種居高臨下的生硬感,不希望嚇著了這小丫頭。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對這個「小丫頭」充滿了疑慮,而且近日來這疑慮越來越大,但還是擋不住那種直覺上的好感。 曹楠沒馬上接邵長水的話茬,沏上茶來後,默坐了一會兒,在此期間也給她自己沏了杯茶,端在手裡,慢慢地撫摸著旋轉著那廉價的貼花玻璃杯,低聲問道:「勞叔的後事都辦妥了嗎?是拉回省城來火化,還是就地火化?」 「案子查清前,根本談不上火化的問題,更談不上在哪兒火化。」 「那就一直在醫院太平間的冷庫裡凍著?」 「大概吧……」 「……」她眼圈驟然紅起,又沉默了。 「還是說說李主任的事吧。」邵長水催促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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