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一


  再說,他也完全明白邵長水這時想跟他說些什麼。他這時根本沒那個可能跟邵長水去討論什麼「公安紀律」問題。他已經為了回避這個重大的紀律問題,脫去了他不想脫的警服,離開了這個從心底裡來說完全不願意離開的隊伍。他已經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價,現在,還要扯啥扯呢?這難道不也是「生不留青史名,死不濺千古血,生死兩由之,天地自蒼茫」麼?!

  不一會兒,放在茶几上的手機便激烈地震顫起來。勞爺趕緊抓起它,匆匆對邵長水說了聲「對不起」,就走到一旁去接電話了。兩分鐘後,他回到座位上,對邵長水說了句:「今天談不成了。咱倆改天再找個時間聊吧。」一邊收拾他那漂亮的煙嘴打火機和煙盒,一邊就要走人。

  「勞支隊長,能容我說一句話嗎?」邵長水站著沒動。他覺得,如果今天果真連一句話都沒說上,就讓他這麼走了,不僅顯得自己太窩囊,也顯得太不公平。

  勞爺拿著那些零碎玩意兒,稍稍滯頓了一下,匆忙應道:「說,你說。」

  「我絕對沒那個意思要來干涉您的行動。您是老前輩,一生坎坷,功勳卓著……」邵長水懇切地說道。

  「嗨,別扯淡。到底要跟我說啥?」勞爺很乾脆地打斷了邵長水的話頭,催促道。

  「有您那樣的經歷,又有您這樣的智慧,我當然相信,您幹啥事,都有一定的道理……」

  「……」勞爺眯起眼,定定地看著邵長水,等待他往下說。顯然,邵長水的從容,也讓他從一時間的躁急之中平復了下來。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是,也請恕我直言,我只想請您考慮一個問題,您把那麼些還沒脫制服的老同志都拽進這檔子事情裡。您,為他們考慮了退路問題嗎?也替咱廳裡幾位領導考慮了影響問題嗎?」

  「誰拽誰哦,小夥子……」勞爺那尖細的眉梢敏感地聳動起來,嘴邊很快地掠過一綹自嘲般的苦笑,然後很快看了下手錶說道,「沒時間跟你扯這個了。但我想,咱倆一定得好好談一次。小夥子,看來,你不僅不瞭解情況,而且還有許多糊塗觀念要澄清。你這麼看問題,是不行的。多少年來,我就是這麼糊裡糊塗地走過來的。不少人還這麼糊塗著哩。可總還以為自己活得特聰明,挺自在哩。這樣吧,你把手機開著,等我來約你。我們一定得好好談一次。無論如何也得談一次。」臨走前,他又交代那位女領班,為邵長水準備一頓精緻的晚餐。屏風後頭一張紫醬紅色的硬木八仙桌,由一盞落地的宮燈幽幽地照亮著。

  不多會兒,菜肴都盛在一套五寸青花纏枝獻壽餐具裡,由那位女領班親自送來。全都是很清淡爽口那一類的,比如百合西芹、芙蓉魚片、清燉粟子乳鴿等等,就他自己一人在燈下寂寂地享用。給他的感覺,仿佛不是他在那兒吃東西,而是這一整幢完全蔫不出聲的大屋子,在默默地細細地嚼著他。吃罷晚飯,女領班在遞上熱毛巾把的同時,還隨意地問了一聲,要不要給他開個房間休息一下。她此問,肯定沒別的含意,但邵長水卻慌忙地謝絕了。他謝絕,除了「防患於未然」,這一刻也確實覺得自己不僅不需要什麼休息,反倒想四處去走一走。幾分鐘後,他便沿著來時的那條路,把車慢慢開出了這個近似無人居住的別墅區。

  出了別墅區,再回過頭來鑒識方位,就能很清楚地感覺出,這座「精英會所」(或稱之為「私人會所」也可)跟那個咖啡吧一樣,都坐落在那條著名的濱江大道上。不過,一個在大道的西頭,一個在大道的東頭而已。而那個咖啡吧離那條被當作國境線使用的大蒙江,直線距離只有百十來米。它身後還長著幾十棵幾十米高、水桶般粗的加拿大黑葉楊,層層簇擁在一起,頗為壯觀。大蒙江寬闊,綿長。冰封了一個冬天的它,這時正嘎嘎巴巴地開著江。對岸就是異國那廣袤而神奇的土地。(據說有史可證,對岸沿江那六十多萬平方公里,曾是我們的國土,一百多年前才被強力割據過去。也就是說,一百多年前,這條寬闊的「界河」大蒙江,原只是咱中國的一條「內陸河」。)一漫坡傾斜的河灘地裡正彌漫著初春的泥濘,空氣中流淌著一股擋不住的清新。

  聳立在江邊碼頭上那些棕黑色的倉庫已經非常陳舊了。偶爾馳過的老式公交車,孤單地行走在新添置的異形路燈和霓虹廣告下,使這兒的寂靜和空曠加進了一種深邃和寒冷……前邊已經說過,陶裡根這邊境小城,二十年來,尤其是近十年,幾乎是每天每週每月都在發生讓人瞠目結舌的變化。濱江大道,街心花園,四星級的國際友誼飯店,邊貿一條街,各式各樣的交易中心,旅行社,洗浴中心洗頭房洗腳房練歌房餐廳賓館……

  幾十年前的舊街道,一條也找不到了。甚至連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一間都找不見了。只在土地規劃局對馬路保留了一幢老樓。樓不高,兩層而已,鑄花的鐵柵欄和黑漆的大鐵門,土洋結合,中俄風格皆備,據說是這小城歷史上惟一一個老字號酒廠老闆留下的私產。據說當年這家酒廠釀制的高度烈性酒,曾受到界河對岸那些男人們的特別青睞。界河對岸那個城市,二十年來市容可說是基本沒什麼變化。新蓋一個歌劇院,五年了,灰禿禿的水泥牆還被腳手架包圍著哩,跟一條被饞貓舐過的死魚似的,只剩個骨架,嶙嶙峋峋地聳立在寒風裡。相比之下,陶裡根真可謂是「突飛猛進」了。而這一切變化都是那位代省長顧立源在這兒擔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時發生的。那個階段,他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雷厲風行,排除一切阻力,用了一切手段,撤換了幾十個不聽話,或工作不得力的下屬,留下了一攤兒的確不容任何人忽視的「業績」。他就是土生土長在這條界河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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