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〇


  但根據同監室那幾個「輕刑犯」的「揭發」,他的確寫過一份很長很長的材料。負責這幾個監號的管教也親眼見到過那個裝著這材料的厚厚的牛皮紙信袋。那,這材料哪去了?「死刑犯」在最後被執行前,或被改判前,是不可能見到任何外人的。他的活動天地也就在監室這小小十幾平米的方寸之內。況且二十四小時都有人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便這些監候者有打盹疏忽的時候,監室內還安得有監視攝像頭,二十四小時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可以說是眾目睽睽。眾目睽睽之下,這材料怎麼可能就此不見了?即便煙消雲散,那也總得留下一點煙跡和雲蹤啊。但是,偏偏蹤跡全無,完全徹底地蒸發了。這也讓人太匪夷所思了。

  一天多後,同室的輕刑犯在幫「副市長」擦澡時,發現他兩臂內側臨近腋窩處,出現兩個烏黑的淤血塊,好像是有人用金屬般堅硬的東西,在此處用力夾擊過。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此處的肌膚最嬌嫩,神經元也比較集中。他們悄悄地驚問他,這是誰整的,下手這麼狠?!他卻只是笑笑,搖搖頭說,沒事,沒事,是我自己一不留神磕的。

  如果材料不見了,人再被處決了,對於某些人來說,可能天下因此也就「太平」了。現在人將被推遲處決,一切遺留問題都將重新擺到相關人士面前。命運之火將重新煎熬某些人。為了保存自己,他們絕不會放過一切在這關鍵時刻蓄意要跟他們作對的人的。其中當然也會包括他,勞東林。

  他知道自己這段時間來在陶裡根所幹的一切,最終是瞞不過這些人的。他們最終是要跟他「攤牌算帳」的。到底會在什麼時候跟他攤牌、採取什麼方式攤牌,他現在當然還不清楚。但是,最高院方面的最新決定必將促使這人加快跟他攤牌的步伐。這一點,他是充分估計到了的。

  怎麼辦?

  這時刻,他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下來考慮一下。

  一定要冷靜。千萬要冷靜。

  ……風輕輕掠過會所後頭那片柞樹林,這使得傍晚時分的這座精英會所顯得越發的寂靜。邵長水面前的這杯黑咖啡只象徵性地喝了一兩口,而勞爺跟前的那一杯,卻已經續過兩回了。續過兩回,他倆還一句話都沒說哩。邵長水沒開口,是自從進了這大屋子以後,他立刻覺出勞爺除了疲憊,還顯得有些神不守舍,有些心煩意亂。在沒有搞清勞爺如此煩躁的原因前,他不想貿然開口,怕按錯了哪個「按鈕」,一下惹爆了這個頗有些個性的老傢伙,反而把事搞砸了。前不久,曾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當時省廳辦公室的新任主任,帶手下兩個工作人員,也上陶裡根來找過勞爺。當時,那位主任是奉命來向勞爺索要一批文字資料的。

  「老傢伙」幹幾十年刑警,有一個難得的長處:天天記日記。記「破案日記」。堅持二十多年,這些文字的價值就不得了了!無論從它的文獻價值,還是對當前刑偵工作的實際指導意義上來看,都可以說是極其珍貴的,無法替代的。正因為如此,省公安廳和省刑偵總隊的領導一直在動員說服「老人家」能把這些「日記」交出來。他們也一再向「老人家」保證,日記裡但凡涉及他個人生活隱私的,組織上一定加以妥善處理,或刪,或改,怎麼刪,怎麼改,都由他自己決定;甚至還答應付給他一筆相應的「資料費」或「教材費」做補償。需要的話,還可以從政治部宣傳處調一名「筆桿子」來幫他做文字方面的整理工作,等時機成熟,再由組織出面,上外頭找一家可靠的出版社,幫他正式出版這本「日記」。(當然不以日記的形式和名義出。

  至於到底以什麼名義和形式出版,到那時候再說。)按說,這麼做,于公於私,都是件雙贏的好事。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這件事情上,「老傢伙」卻一直跟領導虛與委蛇地對付著,周旋著,既不說自己真有這麼個「日記」,也不說沒有;既不說把它提供出來,也不說不提供。那天,那位辦公室主任等一行三人,長途驅車數百公里,從省裡趕到陶裡根,把老人約到江邊一家高檔飯店的高檔包間裡,冷拼熱炒,劃拉了一大桌;臨了,又專門上了一道「鮑魚拌飯」。點這道名菜時,主任真猶豫過。最好的鮑魚拌飯,一例就得五百多。一般的也得三百多,當然也有一百多的。

  由於這一回是廳領導親自交辦的差使,別說點一例鮑魚拌飯,就是點個三例五例,回去肯定也都能報了。總的原則是不能怠慢了這「老傢伙」,得把「日記」搞到手。這一點,這位新近提起來的辦公室主任,雖然年輕,但還是明白的。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廳裡的辦公經費和辦案經費相當緊。同志們外出辦案,都得自己掏腰包先行墊付差旅費。醫藥費也只給報一部分。這些窘況,作為辦公室主任的他,自然是清楚的;想到這裡,他一咬牙,給「老人」點了一例五百多的,給自己和兩位隨行人員各只要了一碗價值十五六元的烏魚蛋酸辣湯。沒曾想,這一下可把老人惹翻了。他心想:朋友之間吃飯,就圖個順氣合意痛快。你這是在幹啥呢?!手頭緊,咱們都喝酸辣湯也沒啥。

  多年來,跟弟兄們一塊兒破案追逃,蹲坑守候,一個發麵餅一壺涼白開一坨幹嚼面,嘎吱嘎吱,咕嘟咕嘟,夏天經受著比桑拿房還蒸人的悶熱,再合著那一窩窩比大拇指蓋兒小不了多些的蚊子,冬天經受著比刀子還鋒利的西北風的「淩遲」……啥樣的罪沒一起受過?不都生扛過來了!今天你讓我瞧著你們稀裡嘩啦喝那啥也不是的酸辣湯,我要咽得下這名貴的鮑魚拌飯,我勞某人不成了啥了?!!你這不是明擺著在埋汰人,不想讓我好好吃這頓飯嘛!「埋單!」老人馬上板起臉,推開剛端上來的那例用兩根鮮亮翠綠的油麥菜圍襯著的「鮑魚拌飯」,收拾起撂在桌面上的高檔手機和名牌煙盒打火機,一甩手,居然就起身照直往外走了。

  走過帳台跟前,「啪」地拍出一張銀行卡,還把這頓飯的賬給結了,真是一點面子也沒給那位年輕的辦公室主任留,整得他相當難堪,相當憋氣,回去還沒法跟領導交代。邵長水今天當然再不能這麼幹了。但不開口又怎麼能摸清他這顆「炮彈」裡的「裝藥情況」呢?真叫人左右為難。其實,勞爺心煩意亂是因為他正焦急地等著幾個「朋友」的回話。剛才得知最高院方面的那個決定後,他覺得這時最重要的是得保證祝磊的人身安全。有人既然能堂而皇之地進入監所去搜抄那份材料,當然也有可能派人去加害他。所以,放下電話後,勞爺立即又打了一圈電話,去探問情況。比如,有關方面對祝磊已經採取了什麼保全措施、還應該採取哪些更保全的措施。更重要的是,怎麼把他的一些設想傳遞給有權採取這些措施的那些「朋友」和「戰友」那兒去。這種「傳遞」,還得做得比較巧妙,不能傷了這些「朋友」和「戰友」的「自尊」,也不能讓他們感到太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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