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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但是,從目前的情況看,怎麼做才能不得罪了顧副書記,也是不能不顧及的一個大問題呀!那個老式的落地大鐘「當當」地敲11下了,孫立棟還沒有拿定自己的主意。他的秘書也沒走,只不過在外頭那間辦公室裡待著。大約到11點40多分,孫立棟突然出現在秘書面前,口氣非常堅決地吩咐道:「給我要章書記在海南的電話。」看情況,他是決心要向章書記彙報了。秘書心裡「咯噔」一下。秘書作為記錄員,參加了下午的會議。他雖然沒有資格在會上開口說話,但因為是孫立棟身邊的人,這樣的會參加多了,有時候對所討論的一些問題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所涉及的種種利害關係,甚至比與會者掌握的情況還要多。孫立棟常常在會後(有時也在會前)

  把自己的這位秘書單獨找到辦公室裡,讓他說說對有關問題的看法。不管他說什麼,孫立棟當場往往不表態。但事後仍可以覺察出,他所說的話對孫立棟後來的決策並非一點都不起作用。

  秘書贊成那種看法:這時候就橡樹灣問題給章書記打電話,就等於去告顧副書記的狀。萬一章書記也不想得罪顧副書記,把事情又打發回來,讓他們去找顧副書記解決,今後這事情就難說了。章書記身體「不太好」,到底還能在省裡待多久,很難預料。從現在的情況看,顧副書記也是有這個可能接替章書記來主持省委工作的。這也是紀委裡許多同志的顧忌之處。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吧。」秘書這麼說。他想拖一拖,也許到了明天,孫立棟一夜考慮過來,處理起來會更理性一些。

  「現在還不到12點,章書記歷來有晚上工作的習慣,不晚。」孫立棟態度似乎挺堅決。

  秘書說:「他去海南是治病,不是工作。

  孫立棟略有些不耐煩地:「……我還不知道他是去治病的?」

  秘書勸道:「孫書記,您考慮過沒有?章書記的病萬一好不了,今後很有可能就是顧副書記來主持省委工作。您已經58了……」

  孫立棟一下變色通:「怎麼可以這麼考慮問題?」

  秘書慌慌地:「我沒別的意思……」

  孫立棟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走吧。」

  秘書嘴裡回答:「是。」但人卻依然不動。

  孫立棟說道:「把章書記在海南的電話號碼給我留下,你可以走了。」

  秘書依然沒動:孫立棟有點火了:「怎麼沒長耳朵?」

  秘書懇切地:「孫書記,您再考慮一下……下午會上,幾位副書記的擔心不是一點沒道理的。萬一章書記把這件事又推回來交顧副書記處理,您就會非常被動。顧副書記也許就會記很您一輩子(越說越激動)。孫書記,不管您怎麼批評我,今晚這話我都要說。您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地幹了一輩子,從來沒怎麼為自己考慮過,眼看就到退休的坎兒上了,您不能不為自己考慮一回呀!省直機關裡誰不知道馮祥龍跟顧副書記一家人走得特別近?尤其是顧副書記的那個兒子,在經濟上眼馮祥龍更是掰扯不開。最近還有一種說法,說顧副書記和馮祥龍的父親50年代在一個縣裡幹過工作,關係還非同一般。」

  「別道聽途說。」「那會兒,顧副書記還在鄉里幹著哩,只是個拿津貼的民政助理。馮祥龍的爸爸是他的頂頭上司、管民政的副鄉長。後來馮祥龍的爸爸出了車禍,兩條腿都鋸了,沒法再幹了,他就極力推薦了手下這位民政助理接替他當了這個副鄉長。顧副書記是從這時開始成了個正式的脫產幹部的。

  他以此為起點,正式走上仕途,從此一發不可收,進步特別快。從鄉到區,從區到縣,一直幹到省裡……」秘書一邊說,一邊又從外間的文件櫃裡取出一個收存相關剪報資料的卷宗。

  又從卷宗裡取出幾份有關馮祥龍的剪報,放到孫立棟面前說道:「您別不信,這幾篇有關馮祥龍的報道所說的一些情況,都跟我聽到的差不多。顧副書記在省直禮堂做報告時,也好幾次提到他當年在樺樹縣的基層怎麼怎麼做工作……」孫立棟對秘書出示的這些剪報資料仿佛並不感興趣似的,只是淡淡地瞄了那麼一眼,說道:「就算這些情況屬實,又怎麼樣?顧副書記今天已經是黨的一個高級幹部,已經是我們黨、我們國家的棟樑之才,他早已經不是鄉里的一個民政助理員了。我們怎麼可以毫無根據地在背後議論一個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斷定他在處理問題時一定會徇情枉法?這種錯誤已經不是簡單的自由主義問題了!」

  秘書不做聲了。

  孫立棟斷然說道:「回去吧。」

  秘書轉身向外走去。

  孫立棟說道:「電話號碼。章書記在海南的電話號碼。」

  秘書本能地猶豫了一下,但這一回沒再強嘴,乖乖地從一本機要記事本裡抄下號碼,端端正正地放到孫立棟面前,畢恭畢敬地問了聲:「還有事嗎?」

  孫立棟擺了擺手。

  秘書去拉上窗簾,往茶杯裡續滿水,並且從小櫃裡拿出一點幹點之類的點心,放在孫立棟的手邊,然後走了出去,順手還把門帶上了。

  里間只剩下孫立棟一個人,一時間辦公室裡十分安靜,甚至靜得都有點讓人感到窒息。只聽到那架老式的落地座鐘「滴滴答答」單調地走動聲。孫立棟機械地看了看桌上的那些剪報,又拿起那張記著章書記電話號碼的紙片看了看,沉重地坐了好大一會兒,遲緩地正要伸手去拿電話機,忽聽得隔壁外間有什麼響動。他放下電話,立即起身走到外間一看,秘書根本沒走。皮包、大衣、手套都已經準備好了,但就是沒走。「還不走?末班車都沒了。」孫立棟關切道。「我騎車回去。」秘書悶悶地說道。「這麼晚了,路上全是冰殼子,還騎什麼車?

  我讓司機送送你。「孫立棟說道。」不用。沒事的,天天如此。「秘書說道。」那就趕緊走吧。「孫立棟說道。秘書的頭卻一下低了下來,臉上現出極傷感的神情。孫立棟知道這位忠心耿耿的助手只是在為自己擔心,擔心已經58歲的他,一旦處理不好這檔子事,難以讓自己這一生善始善終了。其實也不一定,大不了,從省紀委書記這個位置上退下來,不給安排個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的位置,真正一退到底罷了。就是一退到底,在自己家樓底下種點菜、養點花,又何樂而不為呢?真是的!」走吧走吧。「他極感慨地對秘書說道。

  秘書似乎還想說什麼,剛抬起頭來,卻見孫立棟對他擺了擺手,明確是在「趕」他走。

  他只得走了,拿起大衣、手套、皮包,便走了出去。孫立棟關上外間屋的燈,轉著身子四下裡打量了一圈,看到各處的門窗都已關好,這才慢慢地走回里間,沉沉地坐了下來,拿起那張記錄了章書記電話號碼的紙條,開始給章書記打電話。

  第二天一早,人們發現,顧副書記早早地就來上班了,而且臉色陰沉。不一會兒,大鐵門再一次「隆隆」地開啟。政法委的來書記、省高檢的張檢察長、省公安廳的高廳長、省監察廳的曲廳長……一輛輛公務用車魚貫地開進大院,連崗臺上的兩個警衛戰士對此也不禁感到愕愣。「又出啥事了?」被緊急召來安排會務的幾個工作人員,對此也都莫名其妙,互相打聽著,卻誰也不知道昨晚下班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會議室裡的氣氛稍好一些。雖然被緊急召來時,沒人告訴他們具體的原因,但畢竟都是各部口的負責同志,對這樣的場面早已不陌生,內心深處各有猜測,各有戒備,但表面上都很放鬆,談笑風生地寒暄著。蔣興豐也被通知來與會,比起其他與會者,他的級別顯然是很低的了,加上天性內向,事先可能聽說了今天的會跟橡樹灣有關,心裡七上八下安生不下來,這一刻就獨自一人怔怔地坐在一個角落裡,顯得比較沉悶。不一會兒,顧副書記的秘書走來低聲對他說了一句什麼。他忙站起來,跟著秘書走了出去。

  顧副書記一到辦公室,就讓秘書安排,他要趕在開會前,跟紀委的「哪個」孫立棟和橡樹灣的蔣興豐「單獨談一談」。

  昨天後半夜快兩點了,他接到章書記從海南打來的電話。今天這個緊急會議就是按章書記的要求召開的。

  秘書問:「這兩位是一起談,還是分開談?」

  顧副書記說:「分開談,當然分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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