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八九


  五十五

  清晨,一場罕見的大霧籠罩了整個城市。到辦公室已經有半個多小時了,丁潔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她那把皮圈椅裡,呆呆地看著落地大玻璃窗外那把一切都吞沒了的大霧,在想著什麼。新聞部和電視臺其他部門一樣,很少有人這麼早來上班。

  而這幾天,丁潔卻早早就到辦公室坐著了。她甚至有些責備自己,以前為什麼沒發現,一早坐在這「零亂不堪」而又悄無一人的辦公室裡,居然能獲取這樣一種難得的感覺,既在這無法擺脫的繁華世界之內,又明顯地感受到身處繁世之外的超脫。

  好一番清靜,好一番清爽,好一番……無奈……

  電話鈴響了起來。

  丁潔本能地去抓起電話,卻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才把它放到耳朵上。傳來第一個聲音,就讓她吃了一驚:「周副市長?」

  「今天怎麼這麼早?」周密問。

  「昨晚我在台裡當班。」她說。她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因為她撒謊了。她昨晚沒值班。她不想告訴他,只是因為心煩意亂的緣故,才早早來班上待著的。

  「看見窗外的霧了嗎?」周密輕輕地問道。

  「看見了……」

  「好大的霧……」

  「是的,好大的霧……您現在在哪兒呢?」

  「我在霧中站著哩。走到外頭來,親自感受一下這樣的霧吧……難得的大霧……沒有了大樓……沒有了街道……沒有了天,也沒有了地……沒有了各種各樣的差別,沒有了那些讓你心煩的評價、結論、方案、計劃……更沒有了誘惑和罪惡……

  一切都抹平了……到霧裡來走一走……你在聽我說嗎?」

  不知為什麼,電話在丁潔手裡猛然微微地抖動起來。她整個的身子也在微微地顫慄著。她低聲答道:「我在聽著哩……」

  「到外面來走一走……有人說大雪無痕,其實,大霧也無痕啊……」

  丁潔心裡突然一顫,一種極恐懼的感覺襲來,使她下意識地掛斷了電話。她在電話機旁呆呆地站著。過了一會兒,她拿起電話,想重新撥通周密的手機,但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

  然後拿起大衣和皮包,慌慌地準備離開辦公室。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她慌急慌忙地沖過去拿起電話。

  「怎麼把電話掛了?」周密問。

  「不是的……電話……電話突然斷線了……」丁潔慌慌地答道。臉又微微地紅了起來。

  「看到了嗎?霧開始散去了……它一點點在散去……」

  「看到了……」

  「原來的一切又將重新出現……可惜啊……霧永遠只能是暫時的……霧開始散去了……原來的一切又將重現……什麼時候我們再見見面?」

  「好的……好的……再約時間吧……」

  丁潔匆匆放下電話,便向外走去。她怕周密還會打電話來找她。最近,她有點怕接到他的電話。不完全是因為跟方雨林談了那次話。心慌了兩天后,她回過頭來細細地想了想,依然不能讓自己相信,周密會是一個讓刑警們關注的「刑事犯罪分子」。倒是周密的一些奇怪的舉止,使她感到某種詫異。他有時突然的「失態」,比如,剛才對「霧」的傷感,就使丁潔感到不那麼舒服。「這是一種什麼情緒呢?只是想對她表示他的風雅?」但直覺告訴她,這裡邊隱含著的東西,肯定要比「附庸風雅」深沉得多。

  她一邊想,一邊跑出電視臺大門,低頭橫穿馬路。快走到馬路中央時,一輛載重卡車鳴著喇叭隆隆駛來。她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依然低頭往前疾走。卡車司機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巨大的卡車從她身旁擦過。她驚嚇地抬起頭,差一點摔倒。司機從駕駛室裡探出半截身子,惡狠狠地對她指指戳戳,好像還罵了一句什麼。丁潔再也顧不上跟這號人計較,強抑制住自己劇烈的心跳,揀起掉到馬路上的皮包,趕緊跑了。

  五十六

  開完書記碰頭會,孫立棟又簽了幾份地市級幹部違法違紀問題處理意見的請示報告(這幾份報告都是要報請省委常委們最後議決的),已是晚上10點來鐘了。報告雖然是簽發了,但孫立棟歷來的做法是,還要將它們在自己身後的機要櫃裡鎖上一兩天(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時間允許),讓自己對這些人和事的看法稍稍沉澱一下,然後,找個清靜的時間,取出它們,再仔仔細細地看上兩遍,再逐字逐句地推敲一下,尤其涉及到案件定性的那些關鍵部分,他會反復提出一些「疑問點」

  來測試一下,看看能不能推翻目前的定性。確實不能了,他才會把它們呈報給省委常委會。應該說,今天要辦的事均已完畢,可以回家了,但他沒走。下午的會,最終沒有得出一個結論。因為涉及到顧副書記和九天集團公司的關係,涉及到省反腐領導小組已經向橡樹灣派出了工作組,省紀委到底還要不要過問這個基地的問題,書記們最終沒能統一認識。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吳副書記談了一個想法。他說最妥善的處置方法是,把這件事報告給章書記,等他表個態以後,我們再照著去辦。這叫「解鈴還得系鈴人」。這麼做,既不會得罪顧副書記,也沒「抗著中紀委領導的指示」,也維護了組織原則。但另一位副書記當即提出了異議:「這好像……等於到章書記跟前去告顧副書記的狀。」

  接著,另一位副書記推測:「假如章書記發出話來,讓我們還去找顧副書記拿主意,這不就等於把我們自己逼到了絕路上?」在沉默了幾分鐘後,吳副書記又提了個建議:「還有個解決辦法,就是把董琳副書記的電話記錄原原本本地打印兩份,一份呈省反腐領導小組並轉顧副書記,一份呈章書記。對董琳副書記的指示,我們紀委先不要表示任何態度,等雙方的態度出來後,再相機行事。」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大多數與會者的贊同,認為這樣做最保險。但也有對此不表態的。孫立棟明白這兩位沒表態的同志的想法。他們覺得,作為一級紀委組織,尤其是省一級的紀委組織,對如此重大的問題,尤其是中紀委領導已經在過問的事情,應該表明自己的態度,提出相應的處置措施,而不該把問題和矛盾往常委會和省主要領導那兒一推了之。但他們沒在會上堅持己見,引起爭論。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自己處於少數的地位,另一方面從會議的進展情況來看,孫立棟好像也沒有非要在這次會上做出什麼最後決定的意思。既然事情還在兩可之間,那麼暫且不作爭論也罷。

  會議可以暫且不作決定,但事情卻再不能拖延。孫立棟明白,大主意還得自己拿。董琳副書記的作風他是知道的,她交辦的事,樁樁件件都會親自來查問處理結果。什麼時候對哪件事,她說過什麼話,有時候甚至是針對一件不怎麼起眼兒的事情說過一兩句初聽起來並不怎麼「強硬」的話,你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的,不會較真兒的,但到時候她仍然會來檢查你辦了沒有。而且特別讓人佩服的是,幾個月前說過的話,她會記得清清楚楚。時間、地點、在場有哪些人、對她提出的要求你當時表了什麼態、而你現在又拖著不辦到底是為什麼等等等等,問得你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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