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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替我再去找找蘇群……蘇群交出的那個本子,是個空白本。真正的證據還在他手裡。鄭彥章昏迷了,如果真是很嚴重的腦溢血,即便搶救過來,也可能會失去記憶,或者說不了話寫不了字。嚴重的還可能成為一個植物人。因此,事發前他留下的這點證據很可能是目前解決問題的關鍵。千鈞系于一發,保留在他個人手裡,是很危險的,也是非法的……」

  「為什麼一定要我去找他?讓我去坐蠟?他現在不可能再信任我們這些人。那個筆記本甭管是空白的還是不空白,總是從我們手裡交出去的!這讓他太失望了,也讓我太失望了!」

  「當時我需要穩住田家的人。我手裡沒掌握任何證據,我還不能和他們把關係搞僵了……」

  「所以你就採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寧可屈從田家人,而不願冒任何風險去保護這個小本子?」

  「沒有拿到確鑿證據前,我們不能採取公開和田家人對抗的做法,他們有那種特殊身份。不考慮這一點,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同樣是不明智的!」

  「但是,你的這種『明智』,使真正掌握證據的人,再也不敢把證據交給你!再也不敢信任你!」

  「志遠,我已經說過了,事情並不像我們早先想的那麼簡單!」

  「是的。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僵持了。

  幾乎在這同時,田衛東突然闖進水上大酒家後院的田曼芳房間。幾近于半裸的田曼芳正在換去剛才沖洗汽車時穿的那套衣服,見田衛東闖進,忙拿起一件外衣遮住自己身子,讓他「立即滾出去!」田衛東忙背過身去道歉。卻「死皮賴臉」地不肯走,只說要「帶她去見個人。一個你特別想見的人。」一邊說,一邊便拉開大衣櫃的門,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給田曼芳。田曼芳叫道:「強盜!」田衛東嬉笑道:「對對對,我就是個強盜。快穿,你要再不穿,可就別怪我非禮了。您老那麼半裸著,就是聖賢老頭兒也頂不住。我早就想非禮你一回,這一點你應該是十分清楚的!好了快穿吧。今兒個我是完全為了您才來的。如果您還算有良心的話,應該承認我田衛東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您曼姐的事。過去,現在,以至將來,我都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我寧可對不起我自己,也不會對不起您曼姐。這是實話嗎?如果您承認這是句實話,那麼就請快跟我走。」

  田曼芳不做聲了。

  這是實話。

  二十分鐘後,田曼芳跟田衛東來到交際處老樓。這交際處是五十年代市內唯一的一個接待外賓的場所。當年它既神秘又顯赫,不經特別的介紹,根本進不了它的大門。這些年,它正式對外營業,原先的地位也早已為後起的星級賓館代替。但一些習慣懷舊,或身份特殊的人,卻還是喜歡上這兒來「飲上一杯」。在一定的圈子裡,仍把約上幾個朋友到這兒來小聚一頓,當作高檔次的雅興。這一刻,粉紅色的西餐自助餐廳裡,由於不到用餐時間,幾乎還沒什麼客人。但背景音樂卻一直在放著,柔曼得很。那是一首流傳很久了的美國著名愛情歌曲《ONLYYOU》,用中文說,就是《只有你》。田衛東把田曼芳帶到一側半敞式的包廂裡,田曼芳問:「人呢?」田衛東微笑道:「跟你說實話,今天我只是想請你吃頓飯,彌補一下我那天的過失……」田曼芳立馬掉下臉來,站起就走。田衛東忙拉住她:「您瞧您瞧……隨便開個玩笑,就急成這樣。見,肯定讓你見個人。他一會兒就到。」田曼芳仍不肯坐下:「誰?說清楚。」田衛東打了個盹,慢慢說道:「黃江北,滿意了吧?」田曼芳一下掙脫田衛東的手,向外走去:「無聊。」田衛東攔住她,並低聲威脅道:「曼姐,別逼我在這兒撕破臉。我沒想耍你。我的確約了黃江北,我要讓你看看真實的黃江北,一個讓我為之大失所望的黃江北,一個並不值得你暗自鍾情的黃江北。」

  九十一

  黃江北在夏志遠家最終未能說服自己的這位老助手為他再去找一下蘇群,只得走了。他不想把事搞僵,留點餘地,待明後天再來做工作。再者,田衛東那兒也在等著他,容不得他在這兒逗留太多的時間。他悻悻地走了出去,夏志遠臉色很難看地留在房間裡,竟然沒出來送。這幾乎是他們交往幾十年間從來沒有過的事。剛才夏志遠曾勸黃江北:「我心平氣和地不帶一點情緒地說句心裡話,江北,你也別幹了。你不覺得你……」

  「我怎麼了?」

  「你真的不覺得,這些年,你……也有了很多的變化嗎?」

  「我變貪了?我變饞了?我自我膨脹,我好色好利,我獨斷專橫,欺上瞞下,無法無天?」

  「這倒還沒有……」

  「那你說我怎麼變了?」

  夏志遠一時語塞。

  「好吧。咱們以後再談。」

  黃江北走了。他走得很沉重。走著走著,便在樓梯上站了下來。他一直是很相信夏志遠的感覺的。夏志遠不如他聰明,沒有那些必要的機敏、熱情和行政能力,但他的確很正直,心很善,心很細,願意在幕後奔走,尤其能對他說真話說直白的話。黃江北這些年並不是沒有覺出自己也在變,但他自信是在向好的方向變,變得老練、沉穩,是向成熟的路上走。怎麼可能變得讓這個老同學擔心起來,以致擔心到都不願跟他一起再幹下去了?可能嗎?究竟發生什麼了?黃江北想著想著,決然地又轉過身來,進了夏志遠的房間。

  兩人又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黃江北遲疑地問:「志遠,我……我……到底怎麼了?」

  夏志遠懇切地:「江北,不說那些了。我們過去是好朋友,今後還是好朋友。不管你怎麼樣,我相信,你會永遠是從前的那個黃江北。我們之間的友誼永遠不會貶值,我會永遠珍惜我們之間曾有過的一切,永遠……但請你為了這一切,放我走。我真的不能適應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如果你這麼死活拽著我不放,我真不知道在你我之間還會發生些什麼。我很怕再發生這些,我不願意發生這些,但你要硬留我,就很難避免。你願意看到我倆有一天真的變得非常非常陌生和對立?讓我們在還留有真誠和美好的時候分手,是最明智的……」

  嚴格地來說,不是田衛東約的黃江北,而是黃江北約的田衛東到這兒來見面,為的是那套紅木家具,田衛東對田曼芳說:「待一會兒,我跟黃江北談話的時候,您先上裡面回避一下,先在裡頭聽一會兒……」田曼芳警覺地問:「你又想設什麼圈套?」田衛東笑笑:「什麼叫又設圈套?好像我這一生給人設過多少圈套似的。我今天只不過是要讓您曼姐看看,黃江北跟我一樣,也是個吃五穀、拉臭屎的凡夫俗子!不是我要毀你這個心愛的男人,但事實就是如此。」接下來,田衛東告訴田曼芳,黃江北突然收下那套紅木家具了。「他不僅收下了,還收得非常高明,鄭重其事地提出兩點要求。一,先把這套家具從他家拉走。二,再由我親自替他把這套家具賣了,換成現金交給他。絕對不許由我以外的任何人插手這件事……聰明啊。周到啊。的確不愧是清華北大的高才生,玩什麼,都滴水不漏。」田衛東冷笑道,「其實我原來對他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在這一點上,甚至不比您曼姐差到哪兒去。」田曼芳根本不信,淡然一笑道:「瞎掰!」田衛東聲色不動地說:「這些都是他今天一早打電話通知我的。實話對您說,我當時在電話裡都呆住了,好一會兒都不知跟他說什麼好。一會兒他上這兒來,就是要跟我談這件事。我的話您可以不信,但如果我誆您,怎麼敢把您叫到這兒來當面聽證?」

  田曼芳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竭力裝得平靜,問:「幹嗎要讓我知道這件事?想有一天,讓我到法庭上去為你作旁證?」田衛東苦笑了笑說道:「我真要找個證人栽黃江北一下,也不會找您啊。您曼姐會為了我去作證傷害黃江北?你恨我們田家的人,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所以,我今天找你來一起看看這場戲,絲毫沒有害誰的意思。我只是心裡憋得慌,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跟你一樣,打心眼兒裡佩服這個黃江北,敬重這個黃江北。多少年來,我實際上想做到的,就是要像這個黃江北曾經做到的那樣,清華,北大,工程師,政策研究室,最後走上市長寶座……閃光燈,麥克風,指揮千軍萬馬,掌握億萬經費。但最後又絕對瀟瀟灑灑、清清白白留一世英名,撒手而去……可我沒能做到,我對所有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管他是什麼樣的,都願意三跪九叩頭地叫他一聲爺……可沒想到這個我最敬重的爺,也頂不住幾十萬港幣的誘惑。曼姐,你說,人這個東西,他媽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啊?你說,人心裡還有沒有真東西?啊?」說到這裡,他的臉漲得通紅,好像一口氣灌了一大瓶六十度的二鍋頭似的。

  看來,這事不像在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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