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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林中縣。

  這就是窯上鎮。

  但是,那一天,窯上鎮中學卻出事了。當嚴謹地、安順地、堂而皇之地響了幾十年的上課鈴,像往常一樣準時准點地響起來以後,所有的人卻都覺出,窯上鎮中學出事了。訓練有素的全體學生們雖然像往常一樣,不差絲毫地踏著清脆的鈴聲跑進教室,像往常一樣畢恭畢敬地做好了一切上課前的準備,操場上、水房裡、動植物標本室裡、女生娛樂角……那一切供學生課餘活動的場所立馬空了。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過了三分鐘,不見一個教員進教室。從來不在上課鈴響過以後在教室裡交頭接耳的窯中學生,那天交頭接耳起來。從來不在背後議論老師的窯中學生,那天忍不住議論起來。但他們依然在等待,依然畢恭畢敬。又過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又過了三分鐘,還是不見有一個教員走出辦公室。後來有兩位中老年教員覺得這麼做實在有些過分了,怕事情鬧大了沒法收拾,便打熬不住地拿起教案本,想去教室上課,但還沒等他們走到辦公室門口,卻被一些青年教師擋了回去。這時,學生才開始騷動起來。

  而這時,幾位教員代表,在邵達人老師、華隨隨老師的帶領下,正在校長辦公室和老校長辦著交涉。華隨隨原先是這兒的教師,去年調往離窯上鎮五華里的梨樹溝小學當校長。梨樹溝小學一共有學生二十三名,她這名校長兼教務主任,兼總務主任,兼科任教師,兼班主任,還兼了必不可少的總務員。可惜她還沒參加組織,否則她還得兼個校支書之類的職務。其實在對她的正式委任書上寫的只是「負責老師」。但梨樹溝的鄉親們卻依照他們幾十年來的老習慣,把每一個願意到他們這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山村裡來教他們的娃兒們的教員,統稱作「校長」。這是百姓的「任命」。這就像這兒早十幾年就解散了人民公社,把大隊改成了村,但他們卻至今依舊喜歡把村址稱作「大隊部」,稱村支書為「大隊支書」。那是一種習慣。習慣了,不好改。這就是中國。

  二十二

  林中縣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給教員們發工資了。梨樹溝小學還有個特殊的問題,校舍嚴重失修。去年冬天就沒敢在教室裡上課,一直到現在為止,孩子們都在露天地裡上著課。冬天,在大山溝裡,露天上課,刀似的西北風,可以想像。今年頭一場霜已經下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山裡紅都已經紅透。頭一場霜後跟著便可能有頭一場雪,難道還要孩子們在露天地裡承受?教員們聽說,省裡撥了一筆款子下來,專給修繕校舍的,可那錢呢?弄哪兒去了?不得問問清楚!別地方的教員老實,林中縣的教員自古以來就被當地的老百姓「慣壞」了,養成一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傳統。你攔不住。

  老校長是個好人,最受人敬重的省政協委員,得票最多的市人大代表。他當然不知道這筆錢弄哪兒去了。他還從未經歷過今天這樣的事。窯中的教員還從未用停課來「威脅」過人。就像能進窯中讀書是每一個林中縣學生的光榮一樣,能被選中到窯中來教書,也是林中縣所有教師的最高榮譽。窯中的教員從來都看重這個榮譽,用自己的勤謹刻苦和畢生的敬業,回報這份榮譽。「你們……你們……有什麼樣的要求、什麼樣的意見都可以提嘛,不能停課不上,不能誤人子弟!」老校長緊張得嘴唇發白,渾身打戰,說話都結巴了,也把不住分寸了。「咱們窯……窯中自打建校這八……八九十年,從來……從來都沒停過課,連日本人在的時候都沒停過課……」

  「日本人佔領時期沒停課,您還以為是個光榮?」心直口快的華隨隨一點不留情面地堵了他一句。老實巴交的老校長臉立馬紅漲起來,但身子卻不顫了。

  不一會兒,市教育局局長方少傑聞訊,帶了幾個辦事員,匆匆趕來。「華隨隨,又是你!」他一進門,就沖著隨隨嚷了一句。窯中是章台市的驕傲,當然更是市教育局的「掌上明珠」,方少傑自然不能容忍這兒有稍許的變故。方少傑、邵達人,還有那位比他們要年輕許多的華隨隨,和夏志遠、黃江北一樣,都是先後從五公區第三中學畢業的校友、師兄妹,所以方少傑對華隨隨說起話來很隨便。

  「又是我怎麼了?不該來給您這位局長大人提兩毛錢意見?」你隨便,我更加隨便。

  「提意見可以,但說話要注意影響,提意見要講證據。你們口口聲聲說有人挪用了專項教育基金,有根據沒有?挪用教育專項基金這樣的話,是能隨便放在嘴巴上亂說的?」

  「事實?你們還要什麼樣的事實。請走出機關大門,到貧下中農身邊來瞧一瞧,我的公僕大人。梨樹溝就是一個鐵的事實!幾十個孩子大冬天在露天忍受著西北風的肆虐,這樣的事實還不夠?要不要把你們局機關領導的孩子也請上幾位到我們梨樹溝小學去享受享受這樣的事實?」

  這邊華隨隨寸土不讓地正向那位做了局長的老校友發起強大攻勢,把老校長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姓白的中年教員匆匆跑了來,把邵達人叫到校長室外頭,悄悄地告訴他一個剛從「路透社」得到的特大消息:黃江北要回章台來主政了。白教員說得氣喘吁吁。

  「江北?什麼江北?」心還惦記著校長室裡頭那攤兒事的邵達人,一時半會兒竟然沒反應過來。

  「哎呀……江北……黃江北啊。你怎麼了?」

  「黃江北……黃江北又怎麼了?這時候你跟我扯什麼黃江北!」

  「他回來當市長了!」

  「胡嘞!」

  「你瞧你還不信!在省委組織部幹部調配處工作的那個老同學剛打來電話,告訴的這個消息。正式任命已經下達。上頭給咱們市新調的市長,就是黃江北!」

  「哦,老天……老……老天……」達人一時間竟然也結巴起來了。

  「你說怎麼辦?」

  「還有怎麼辦的?快告訴同志們,不跟老校長扯了。進教室上課,一切等江北到任後再說。事情有希望了!」

  二十三

  白色的桑塔納穩穩地馳出省委招待所大門,雨已經明顯地小了下來,但雲層還在增厚。車沒走經二路。按常規,去章台,該走經二路。出了經二路,就上了直達章台的三七八國道,一趟平泱,大道通天。車也沒走緯二路,那是三七八國道修起來以前,人們來往章台與省城之間必走的一條老路。過老城區酒仙橋、蘄春堂、民生館,繞過西公園後門,出宋家集,直奔章台。但黃江北今天也沒這麼走。出省招,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就讓車往東南方向拐了去。這方向跟章台所在的方位,滿擰。

  街道兩邊的商店漸漸稀少,樹木漸漸高大,路面也漸漸整潔。他們正在向城內一個高級住宅區馳去。

  離開省招的時候,黃江北突然接到省政府辦公廳主任的一個電話,說是田副省長要見他,請他務必在去章台報到前,去田家一次。據說,調黃江北去章台,是田副省長力薦的結果。前面講過,有相當數量的章台籍的老同志在本省任職,這位田副省長便是其中之一。

  「謝恩師,帶什麼貢品了沒有?」夏志遠好一會兒沒吱聲了,看著車開進那一片被越發稠密的林木掩映的住宅區,在那幽靜的林陰道上繞行著,這才不冷不熱地給了一句。

  「貢什麼品!去談工作……」

  「談工作就不要帶貢品了?哈哈,您別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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