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蒼天在上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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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彥章激烈地指著小客廳的門:「你聽!」並且又很用力地做了個大強度的手勢,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別做聲。 現場馬上靜了下來。 鄭彥章再次側耳傾聽。 但隔著門扇,那小客廳裡,此時卻死一般寂靜。 身材矮小、貌似瘦弱的鄭彥章稍一遲疑之後,突然以誰也想不到的那種敏捷和果斷,推開了把門的那個小傢伙,擰開了客廳的門。 客廳裡沒人,只有死了的于也豐。但是,沙發跟前那盞低低的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提拉燈,卻在長長的燈線上微微地晃動,後窗戶上的窗簾也在微微地晃動,打開著的百葉窗同樣在微微地晃動。它們確乎都像是剛被人觸碰過。但屋裡又確乎不見半點兒人影。 宋品三故意反問道:「人呢,鄭老前輩?」 鄭彥章仍不甘心地打量著室內的陳設。 這時,蘇群突然拔腿向屋後跑去。同時在場的那幾位,鬧不清發生了什麼,愣怔了一下之後,也跟著向樓後跑去。 屋外,大雨嘩嘩。 蘇群估計剛才在現場發出聲響的那個不速之客,是越窗跑了。追到樓後,也不見人影,但是在小客廳的後窗臺上卻發現了那傢伙越窗時留下的腳印,腳印的腳尖沖著窗外。蘇群指著腳印問宋品三:「對這個剛出現的腳印,你怎麼解釋?腳尖沖外,說明那傢伙的確是從屋裡跳窗時留下來的。現場已經封鎖了,屋裡怎麼還會有人?」 宋品三笑笑:「小夥子,別激動。我不明白,這腳印為什麼一定是剛才這會兒留下的?為什麼不可能是昨天,甚至是十天以前或更久以前留下的?」 蘇群微微一笑:「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大隊長,幾十分鐘前,這窗臺上還光溜溜的,一無所有哩!」 宋品三哈哈一笑:「證據!」 蘇群繼續微微一笑:「我陪鄭局長進這院子,特地繞到這後窗外來看了一下,那時這窗臺上還根本沒這腳印!」 宋品三繼續哈哈一笑:「我要證據!」 蘇群說:「我們當然有證據……」說著就拍了拍身上的照相機。蘇群沒想到,他這個舉動,實在是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婁子。上一回勘察董秀娟現場時,鄭彥章和反貪局的那些同志是最早進入現場的,因為沒想到董秀娟會出那樣的事,就沒帶相機,沒留下現場最原始的照片。等他們再度進入現場發現現場被人「再造」過了,卻又拿不出有力的原始證據來比照揭示,做了一回啞巴吃黃連的窩囊事。這一回鄭彥章留了一份心,從反貪局辦公室往外跑時,就讓蘇群帶了個專業用的相機。但這件事不能這麼公開進行,因為市里有指示,要等新來的黃代市長和省、部兩級的專家到齊了再勘察現場,那麼,在此之前的一切勘察舉動,包括拍照之類的,當屬違反規定。宋品三就有權,也有這個責任加以制止。果不其然,宋品三立即要沒收蘇群手裡的照相機。 蘇群怎麼肯交? 宋品三立即轉過身來,嚴厲地看著鄭彥章,等著鄭彥章作答。 鄭彥章歎了口氣對蘇群說:「把相機交給宋隊長。」 蘇群一愣。 鄭彥章不緊不慢地又追加了一句:「給吧給吧。」說著,滿不在乎地揮揮手,便向門外走去。出了大門,老頭悄悄地把大衣衣襟敞開一點兒。蘇群驚喜地瞧見,那裡還藏著一架相機。老頭怕小夥子聲張,忙把他又往遠處帶了帶,交代道:「我現在馬上去找林書記,讓他特批我們現在就進入現場,查清剛才發生的那檔子事,你在這兒給我盯著點兒。只要有人進出現場,就給我拍下來。別一根筋兒的,讓姓宋的再把這一架相機也給鬧走了!」 蘇群忙接過相機,說道:「放心吧,吃一塹,長一智,傻駱駝還長仨心眼兒哩!」 他倆當然不知道,他們剛一出於家大門,宋品三就派人盯上他們了。不等鄭局長發動著車,把車倒出胡同口,宋品三已經把電話打到林書記那兒去了。 林書記因為血壓、心臟、神經衰弱等方面的原因,長期住院。宋品三打過電話來的時候,他正和市檢察院的張檢察長在談鄭彥章的問題。接了宋品三的電話,他更加生氣了,指著電話機對張檢察長說:「你那個鄭彥章馬上就殺到這兒。我說了等那個黃代市長和上面派來的專家來了一起看現場,他就是不聽,非要帶著他的人,先進現場勘察。怎麼回事嘛?從董秀娟出事以後,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個鄭彥章不能用。你們要採取措施嘛。小董這檔子事,就是砸在他手裡了嘛。小董到底什麼問題?沒鬧清楚嘛。不能定案嘛。就算他鄭彥章手裡拿到了什麼證據,也應該跟我們市領導打個招呼嘛。好,他逞能,一下子捅了出去,捅到省裡,捅到中紀委,就差沒捅到聯合國。小董這麼個女同志,二十多年的勞模,沒經歷過這種場面嘛,怎麼受得了?她一死,我們就非常被動,給上上下下造成這麼種印象,好像章台這地方沒個好人了,就是洪洞縣了。搞得上下左右都人心惶惶,是非不分。這到底是拆臺還是補台?我一再跟你們強調,在政法戰線上工作的同志,就是給黨把大門的。可以能力不強,也可以經驗不足,但黨性一定要強。一定要聽招呼。黨性不強不聽招呼的人,就是再能幹,資格再老,也堅決不能用!這是有過許多教訓的!你們要聽話嘛!」 「董秀娟一案,我們院領導也有責任……」張檢察長誠懇地說道。 「今天只跟你談鄭彥章的問題。該下決心的事就不能拖,不能由著這個老鄭把事情往大裡鬧。不能再讓局面失控了。」 「您的意見是……」 「把鄭彥章從反貪局請出去!沒有張屠夫,不吃活毛豬嘛!」 二十一 章台市遠郊山裡有個挺窮挺窮的大縣叫林中縣。林中縣有個歷史挺久遠的大鎮叫窯上鎮。窯上鎮上有個遠近聞名的中學叫窯上鎮中學。林中縣不出金銀不出鐵,不出木材不出糧,就出了這麼一所好中學。有一幫響噹噹的名牌教員,窮死苦死不出林中縣,鉚足了勁兒年年給本縣教出一批名牌學生,組隊「北伐南下」,考入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廣州……各名牌大學。八九十年了,幾乎年年如此。這不僅在章台一市四縣幾十所中學裡是獨一無二的,就是在全省,那幾所直屬省教委領導的重點中學,多年來能一直保持如此成功的高考率的,也屬罕見。是奇跡,絕對是奇跡。窯中年年往外送學生,年年只見有走的不見有回的。成了的不回,敗了的也不回。有人說當年在北洋政府總理衙門行走的就有自窯中畢業的學生。隨「張南皮」(張之洞)出國跟各列強辦交涉的幾位譯員裡,有一位就是當年窯中最早一屆的畢業生。幾十年來,林中縣的人窮死了,再沒別的路往外走,把孩子「送進窯中」,幾乎成了林中縣所有家庭期望于未來的唯一寄託,唯一奔頭,唯一曙光,唯一的唯一,所以,在林中縣,誰要是向人介紹自己是「窯中」的教員,對方絕對能把你當縣委委員一樣隆重看待,甚至超過那什麼委員。您不信?我給您舉個例,比如說在「文化大革命」中吧,誰把縣委委員當個人?但你敢這麼對待窯中的教員嗎?反了!有一夥北京來的愣頭青(紅什麼兵吧),不知深淺,一腳踏進窯中,見此處依然跟個世外桃源資本主義堡壘似的,一再地書聲琅琅,一再地人影憧憧。於是無名之火沖天而起,沖進教務長室一邊發佈停課令,一邊抓起教務室裡正在開會的幾個教員就往外走(其實他們真誤會了,在教務室裡的那幾位教員正在研究窯中是不是也該跟著全國形勢停課鬧一回革命的問題)。還沒走出校門,就被窯中的學生攔住了。幾十分鐘後,鎮上無組織的居民蜂擁而至,直求那一幫紅什麼兵放人。幾個小時後,有人要抓窯中教員的消息傳遍林中縣,有馬車的趕著馬車往窯上鎮趕,有拖拉機的開起拖拉機往那兒趕。自行車隊跟個螞蟻群似的漫過坡地,擁向窯上鎮。不到吃中午飯時分,便把窯中圍了個水泄不通風吹不進。到晚半晌,步行大軍匆匆趕到,有人說林中縣三十萬人那天起碼去了二十八萬七千六。當然是誇大了。但我說去了二十八萬七千五是確實的。沒有人敢跟偉大首都的紅什麼兵吵架,更不敢跟他們辯論(辯得過嗎)。我們真心擁護黨中央真心擁護偉大領袖毛主席真心擁護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們全縣都是造反派,不信,您瞧,縣長打倒了,縣委書記也打倒了。您還要打倒誰,儘管說。今天沒打倒,我們明兒個一早就去打倒。但只求小將高抬貴手,把教員給我們留下。窯中的教員你們不能帶走啊……七天七夜,整整圍了七天七夜,林中縣的老百姓就是不走。就是這一句話,請你們把教員給我們留下。事後,窯中的全體教職員工,抱頭痛哭,一起發誓,今生今世不為林中縣的百姓嘔盡最後一滴血誓不為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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