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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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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屋的意識 在平原的鄉野,無論你走進任何一個村落,三步之內,它就會聽到這樣的招呼聲:"吃了麼?" "吃了麼?"是一種泛泛的親切,是一般性的問候。它就像是西方社會裡那個沒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個陌生的點頭,一個可以對任何人的客氣。它的聲調是溫順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卻是防範的,遠距離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熱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為表裡、共榮共存。同時呢,它又是一個陳年舊日的烙印,一個一代一代相傳下來的饑餓信號的烙印。 所以,"吃了麼?"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話。說過"吃了麼?"之後,一般是不會再說第二句話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較親近的人。到了親人相見或是朋友見面的時候,你才會聽到在豫中平原上廣為流行的第二句話:"上屋吧。" 這時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種特別的邀請,成了一種真心實意的表達,成了一種表面淡化了的、卻又是肉貼肉的親切。在平原的鄉村,如果你走進一戶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邊"汪汪"地叫著,這時候有主人從院子裡迎出來,說一聲:"來了?上屋吧。" 這就用不著再說什麼了,這是在告訴你,你已經到"家"了,這裡就是你的"家"。你自然會受到最好的款待,連狗都不會再咬,順從地對你搖一搖尾巴……在這句話裡,"屋"的發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種象徵。一種家園的象徵,也是避難之所的象徵。 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難之所的象徵。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沒有依託;雲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隨時都會塌下來。那雲,看著是白的,軟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爾就會黑下來,整個天都會黑下來,黑成鏊子底,那黑氣能貼著人頭飛!更不用說風霜雨雪,雷鳴電閃,又是那樣的無常無序。人,靠什麼藏身呢?天就壓在頭上,一個細細的小脖頸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馬平川,那平緩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無處躲藏。因此,人的恐懼是寫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給自己找一個避難之所,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於是"屋"的概念就產生了。"屋"的意識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屍體"架在頭上,爾後才有了穩固的一層一層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種先有"死"後有"生"的認識,也是從"死"到"生"的無限循環。這個循環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訣組成的:……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生一個兒子;兒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生一個兒子;兒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生一個兒子……" 在這裡,人畢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們賴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們的精神外殼。人們一生一世的終極目標,就是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個"屋",這個"屋"的實質是內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於物質的。可"屋"的外化卻是以小見大的,以弱對強的,以有限對無限的。同時,在"屋"的意識裡仍然含有陰性的、單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結,就像坡上的羊一樣,看似一群一群,卻是孤孤單單、一個一個的。不管怎麼說,畢竟還是有了一個"屋"。天很大,不是嗎?可我有一個"屋"呀! 在這裡,"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對天的抗拒儀式,是企盼著受到庇護的意思。於是,這裡的房牆叫做"屋山",這裡的房頂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鄉村,蓋房是一定要起"脊"的,那怕是一間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個"人"字形的房脊。條件好一些的,蓋得起瓦屋的,那講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龍脊"的,有起"泥鰍脊"的,有起"蓮花脊"的,有"鬥拌脊"的,還有"五脊六獸"的……這樣的房脊有著一種假想的戰鬥姿態,仿佛是對天的宣戰。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與水有關的信物,比如,龍;比如,魚、海馬;比如,蓮花;正房正脊上還要插上兩面獵獵的紅色小旗……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來對付天的精神戰鬥了。然而,在內裡,那恐懼卻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裡的。 在這裡,人的骨頭是軟的,氣卻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爛之氣活著。在後來的日子裡,那"氣"竟然成活了一個人物,一個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廣為流傳的傳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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