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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是的,村街上空沒有了蒸騰的煙霞,沒有了霧濛濛的濕氣,沒有了可以拽住日頭的老牛的長哞……村裡連吃水的井也沒有了,幹了。過去,村裡一共有三口水井,村東一口,磚砌的,叫東磚井。村西一口,叫西磚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現在一口也沒有了。據說,家家戶戶原都打了「壓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壓水吃。可現在井裡的水不能吃了,滋滋辣辣的,有股什麼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還得跑到遠處的機井裡去拉水吃。這一次,蔡思凡為辦喪事,專門讓人從城裡拉來一車礦泉水。

  在村街裡,走了一趟後,我身上已沾滿了「眼睛」……那是各種各樣的目光。走在村街裡的人,一個個都眼生,我也認不得幾個了。在我的家鄉,在我曾經生活過的村子裡,我看到的,卻大多是生臉。是的,在家鄉,我是絕不敢裝「大尾巴狼」的。後來,當那些老太太說要湊錢立碑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包下來。我不敢提錢,那樣的話,就掃了很多嬸子的臉面。我只是在心裡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記著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話:給丟捎個信兒,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他只是要我給他買一小收音機)。我對不起老姑父,我沒有辦到。我欠村裡人也很多……可我一時還沒想好,怎麼還。

  我是準備好讓人罵的。假如那些嬸子大娘們見了我就罵,指著鼻子罵……我心裡會好受些。讓我心痛的是,一些嬸子大娘見了我,也不說什麼,只是把頭扭過去,裝著沒看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是啊,你不幫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過。

  在村裡,我聽說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廠上班,就專門去了一趟。板材廠門口不光有保安,還拴著兩隻狼狗;一個有半裡長的大院子裡堆滿了扒光了身子的樹,樹一垛垛地堆放著,在轟鳴的機器聲中,它們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後來,工人下班時,我攔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話,可結果仍然很失望。國勝家的兒媳婦說:在這鱉孫板廠,成天三班倒,沒明沒夜的,人都活顛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兒媳婦說:這你得去問蔡總,蔡總讓咋說咋說。海林家兒媳婦說:我才嫁來兩年,只要給錢,叫我幹啥我幹啥。水橋家兒媳婦說:現在的人,不狠能掙錢麼?麥勤家女兒說: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誰誰呢。倒是兔子家兒媳婦嘴快,說:反正給了一百塊錢,俺啥都不知道,也說不清。啥頭不頭的,人都死了,還問這幹啥?

  是呀,事已過去了,你還問什麼?我又在村裡走了一遍……聽到的話卻都是藏頭露尾、曖曖昧昧的。那話語中,好像有對蔡思凡的不滿,也好像什麼也沒說。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吳玉花也已下世了,還說什麼呢?

  夕陽西下,我曾獨自一人走在田野裡。從一條溝裡走上來,四周寂無人聲,腳下荒著,草也稀了。不遠處,在玉米田邊上,我看見一個小夥獨自一人在田野裡刨一棵桐樹。令我驚訝的是,他一邊刨坑一邊還打著手機,他對著手機大聲說:……有啊,有。你說要啥吧?要飛機麼?波音737,你要幾架?……我幾乎笑出聲來。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經商的眼光打量著他,心想這世界真是變了呀!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又是經歷了怎樣的歲月,才把他鍛造成這樣一個小騙子?不敢想……他竟然能說出「737」?他一定是在過去的報紙上看到過什麼報道,他是想當牟其中第二?

  後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老姑父不姓吳,所以並沒有埋在吳家墳裡。在無梁,也只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裡。老姑父要遷墳了,我還沒來祭拜過。於是,在老姑父的墳前,我擺上了準備好的鮮花和煙酒,爾後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三個頭。

  蔡思凡是著意要為自己正名的。

  所以,遷墳的每一道程序都按當地風俗,一絲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貨。這次遷墳,蔡思凡專門托人花重金買來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樹是用大卡車拉回來的。一進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說:值了。老蔡兩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樹,伐的時候,是讓九爺的大孫子專門去看過的。九爺的這個孫子現在也是個小包工頭了,這叫「門裡滾」。他不光通木、泥兩作,還懂鈑金、電氣焊。如今經常帶著施工隊在外邊承包工程。據說蔡總曾幫他聯繫過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樹伐後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廠,由九爺的孫子親自監工,帶著幾個徒弟,在板廠的電鋸上鋸成了八塊「四獨」的板材。所謂「四獨」,是指棺木的大蓋、兩幫、下底,是由四塊完整的木料做成的。這必須是百年以上的大樹,樹身小了,是做不成的。

  棺木合成後,又由九爺的孫子親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潔如鏡面。除大蓋上留下四個銷眼外,四獨大料每一處都扣得嚴絲合縫,一絲不差。這才讓漆匠下手。漆匠也請的是最好的(一說是當年有名匠人唐大鬍子的外甥)。時間緊了些,連夜趕著,在板材廠電烤房烘乾,大漆九遍。最後由漆匠在棺頭畫了一描金「壽」字,下繪「五隻蝙蝠」,取「五福捧壽」之意;底頭繪的是「麒麟送子」,棺幫左為「金童執幡」,右為「玉女提爐」,兩邊棺身繪了「二十四孝」圖……兩口四獨棺木,一模一樣的待承。待一切完備後,抬到了村街中央,讓全村人過目。

  這時候,最讓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裡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著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這是老二蔡葦秀收拾屋子時,從她娘床下的一雙大頭棉鞋(軍用的)的鞋窠舀兒裡找出來的。這東西藏了很多年了,大概是早就遺忘了的……蔡思凡接過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塊大紅布,把軍功章一一別上,掛在了棺木的前面。一時,全村都去看了,一個個感歎不已!那軍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遼沈戰役軍功章」,一枚是「平津戰役軍功章」,一枚是「中南戰役軍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一份,餘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

  大國和三花也是接到喪帖後回村的。據說,二國再沒回來過。大國平時也很少回來。記得小時候,大國的最大夢想是去烏魯木齊。可大國終也沒去成烏魯木齊,他在縣裡當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長,現在已改任縣民政局的局長了。人們對他十分熱情,一個個都說:吳局長回來了。吳局長見了人也很客氣,一個個敬煙。三花跟在大國後邊,三嬸二大娘叫著,一一給村人問好。大國回村後,自然看見了那些掛在壽材紅布上的軍功章,看後大吃一驚!在村裡生活了這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還是個功臣。說起來,這也是民政局該管的事。於是他當晚就趕回了縣裡,給書記、縣長彙報去了。

  第二天,縣長就帶著一幫人趕來了。縣長先是領著縣上的幹部們在村街的靈棚前獻上花圈,一干人進靈棚給老姑父、老姑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爾後,縣長對蔡思凡說:蔡總,抱歉。我調縣裡晚,老人走時,也沒送一送。昨天才聽民政局吳局長說,老人是個大功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縣上烈士陵園也要改遷新址了。按規定,老人立過這麼多功勳,是建國前的,可以進陵園了。進了陵園,這不光是你一家的榮譽,也可以讓後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國也在一旁說:香姐,烈士陵園,規定很嚴,一般是不讓進的。縣裡經過慎重研究,才定下來的。蔡思凡想了想說:那……我娘呢?縣長遲疑了一下,望著大國,說:吳局長,這符合規定麼?大國說:按規定……目前,還沒有先例。蔡思凡說: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這多年了,你這會兒才想起讓他進陵園,晚了點……縣長略顯尷尬,說:既是合葬,不進也行。不過,我還是請你再考慮考慮……這樣吧,進不進陵園,聽你的。可老人的事蹟,還是讓報紙給宣傳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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