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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大國覺得他這是給村裡辦了件好事,卻沒有辦成,有些掃興。後來,大國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說:志鵬哥(他不喊我「丟」,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小名),喪事辦完,請你務必多留幾日。我說:有事麼?大國說:不是我要留你。是縣長特意吩咐的。縣長本來要親自邀請的,場合不對。所以交代我,請你一定留縣裡小住幾日,咱縣賓館現在也「四個星」了。我說:縣長貴姓啊,我又不認識他。大國說:馬縣長。你不認識他,他可知道你……我說:到底啥事?大國說:我給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幾個錢嘛。現在你是大戶,給縣裡掏幾個錢,上個項目,資助資助,也算是你造福鄉梓。我說:可以呀。有項目麼?大國說:項目?項目還不好說。立項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來了。你只要出錢,項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鵬哥,你要出一千萬,我給縣長說說,給你弄個政協常委……聽他這麼說,我有些不高興,就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下午,又來了一群記者,都是要採訪老姑父事蹟的。蔡家人都在忙著辦喪事,顧不上。村長挨家挨戶動員,找來找去,只叫來了十幾個村人,都是些七八十歲以上的老太太。有國勝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國燦媽、水橋家、寬家、麥勤家、榆錢媽……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後下世了。有的耳朵還聾,七嘴八舌的,也說不出什麼來。可說著說著,頭一句腳一句,竟掉淚了。最後,她們異口同聲,印象最深的,是「胡蘿蔔事件」……當年,老姑父剛當支書的時候,瞞下了四十七畝胡蘿蔔,救了全村人。可這件事,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好報道。

  記者走了,卻把老婆們的懷舊情緒給煽起來了。於是又節外生枝……這事由三嬸(國勝家女人)牽頭,串聯了還活著的十二個老太太,挨家挨戶地聯絡,說是要由一家一戶湊錢,給老姑父立一碑。老太太一合計,決定由騾子家女人出面,請縣史志辦的苗金水(騾子家的女兒,嫁給了原小學校長苗國安的兒子)撰寫碑文,碑文上要著重寫「胡蘿蔔事件」……一家一戶無論出資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這十二個老太太,能量很大,僅是一個晚上,一家一家挨著收,收上來一萬零八十塊錢,立一碑足夠了。

  本是蔡家遷墳、合葬,卻又鬧出了這麼一檔事,這把村長(村長是九爺家二孫子)難為壞了。蔡家由蔡總、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裡老太太偏又要張羅著湊錢立碑,村長是晚輩,兩邊都是得罪不起的……於是,村長跑前跑後,經過再三協商,最後蔡思凡勉強答應,「胡蘿蔔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記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謝過眾人,把收上來的那一萬零八十塊錢一一退回去。可老太太們執意不肯,也就罷了。

  遷墳的那一日,按照鄉俗,蔡家在姑爺墳裡用黑布圍搭起了方圓幾十平米的大棚。

  爾後一路都有黑布棚罩著,這也叫「打黑傘」。老姑父如今是陰間的人,不能見陽光……那一日,開棺後,蔡思凡一臉肅然,說:五叔,三嬸,下去吧,下去驗驗,看我爸的頭在不在?!還有你,丟哥,你也下去,做個見證!

  下到地下去撿骨的,最先是三嬸。三嬸雖老了,身子還硬朗,也膽大。跟著的是幾個年歲大的嬸子(按鄉俗,只有平輩才能下去撿骨殖)。同輩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攙著下去的……爾後,一個個傳話上來:在。頭骨還在。

  此刻,蔡思凡又說:老少爺們,誰還願下去,給我做個見證!一人一百,當場兌現……說完,當著眾人,她放聲大哭!

  於是,傳言不攻自破……

  收撿骨殖時,三嬸膽大,三嬸一邊撿,一邊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閨女們都給你安排好了,妥妥當當,全全乎乎的。有樓有車有電視還有洗衣機,司機兩個,丫環一群,啥都有……我也跟著念。

  重新入殮時,杜秋月、杜老師趕回來了。杜老師是劉玉翠陪著坐著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回來的。杜老師偏癱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車後備箱裡還裝著輪椅。車進村後,是劉玉翠和司機一塊抬著他挪到輪椅上,推到靈前的。到了靈前,又是劉玉翠和司機在一旁攙扶著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吳玉花的靈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師雖偏癱,但穿得周周正正的,著新西裝,襯衣雪白,脖裡還象徵性地掛一領帶,嘴裡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說什麼。劉玉翠忙在一旁翻譯說:教授說,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遷墳的儀式就像他當年結婚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時,鞭炮齊鳴;十二班響器吹著,烏央烏央的……無梁村人,凡接到信兒的,都回來了(據說,蔡總蔡思凡放了話,凡在外打工的,耽誤一日,給一百塊錢)。一街兩行,站滿了人。

  這次重新安葬,蔡總蔡思凡穿了重孝,手執哀杖,由板材公司的兩個姑娘攙扶著走在最前邊。跟著的是她兒子,兒子十歲,披麻戴孝,手裡捧一「牢盆」。(據說,蔡思凡不能生育,兒子是收養的,這也有閒話。)接著是老大老二,兩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們。後邊是響器班子……響器班子後邊,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條壯漢,兩成兩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的體面。據說,她的喪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顯得年輕了。她的兩個姐姐,跟在她身後,由於終年勞作,看上去差別極大,竟似是兩代人的模樣。於是,我相信,優越也是可以包裝的。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想到,她最早是從「腳屋」裡走出來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轉靈」的時候,十二班響器對吹。按規矩,「響器家」(平原鄉村的叫法)對班吹,凡贏了的,是要再加賞一份禮金的。於是,「響器家」開始玩命了。先是邊吹邊走「划船步」,一個個似要把腰扭斷的樣子;接著有一班,吹著吹著忽一下脫光了脊樑,神瞪著眼泡,對天長吹《上花轎》;又有一班,把嗩呐插在兩個鼻孔裡,揚起脖兒,一嘴四吹《百鳥朝鳳》;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條板凳上,解了裙裝,露出上身,把兩個鈴鐺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時人像潮水一樣……蔡思凡在兒子摔了牢盆後,撲倒在地上,領一干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轉靈後,三聲銃響,撒了紙錢,再行起棺……前邊走著家人、親戚、村人,後邊排長隊的是板廠的二百來號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這麼一路哭著送到墳裡……這時候,一晃眼,我看見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隱在送葬的隊伍裡。是呀,有才哥也回來了。曾經十分自豪的國營企業的工人吳有才,這次回村,竟然一聲不吭,像是羞於見人。他定然也知道,我們都回來了,卻一直躲著,連個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進省城的時候,曾在他那裡住過一晚……現在,他?

  中午,蔡總、蔡思凡特意安排了兩處吃飯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學校立的夥,吃的是大魚大肉,煙酒管夠;凡在縣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趕來的送葬的關係戶等等,蔡思凡專門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領著一班人,溜、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樣。如今吃素也是一種時髦,人們都說好吃。

  我說過,我是帶著那盆「汗血石榴」回來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婦之後,澆湯(這也是當地的風俗)的時候,在墳地裡,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裡問她:香,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說:啥意思?

  我說:我是說,石榴下……

  她說:你不都看見了麼。一村人證明……你還不信?

  我說:我想聽你說一句。

  她說:想聽實話?

  我說:實話。

  她說:實話告訴你,有頭——狗頭。我娘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一狗娃。後來狗死了……丟哥,我有那麼壞麼?

  這時候,蔡思凡才說了實話。那盆石榴,最早,並不是她賣的。那時候,她手裡剛有點錢,聽了一個南方商人的話,想辦一板材加工廠。那人原說他要投資的,後來發現是個騙子,人不見了。由於事已開了頭,已投入了一部分錢了,只好去銀行貸款。可人家銀行不貸給她。沒有辦法,那時候她死的心都有了。再後來,她去給行長送禮時,打聽出來那個銀行行長喜歡盆景,就把那盆石榴給人送過去,貸出來五十萬……再後來,是有人想巴結行長,就一次次把那盆石榴從行長個人的盆景園裡買出來,再倒手送過去。每倒一次手,就長一回價……等到我手裡時,已經倒了八次手了。

  說著,蔡思凡流淚了。她說:記得小時候,我爸從縣上開會回來,給我帶回來一塊糖。那天夜裡,他回來已經很晚了,都半夜了。他摸黑兒,悄沒聲兒地把那塊糖塞在我嘴裡,我含著,甜了一夜……那是我最快活的一夜。

  我說:明白了。妹子。我明白了。

  接著,她說:丟哥,不是我發了狠話,你會回來麼?

  我說:會。我會。

  她說:看見了麼?你背上眼珠子亂骨碌,你就等著拾罵吧……

  我說:我知道。

  這時,她說:我的板廠,你看了?

  我說:看了。

  她說:不能投點資麼?

  我望著她,我知道她提要求,是早晚的事。我說:可以呀。不過,得有項目,得有可行性(我沒說「報告」)……

  她說:先說,少了我可不要。三十萬,五十萬,不夠點眼的!

  我愣了一下,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一聽這話,她說:你真敢一毛不拔?真不打算回來了。

  我說:我會回來的。我得找到一個方法。

  她說:——呸!裝。還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好車停在彎店,一個人步行走著回來……啥意思嘛?

  我心裡說,我真不是裝。我得找到一個能「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

  ——在這裡,我告訴你,我不是迷信。我不迷信。我所說的方法,「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不是「梁仙兒」那種,不是憑意念,也不是錢的問題……這你知道的。鄉人供我上了十九年學。整整十九年哪!我真心期望著,我能為我的家鄉,我的親人們,找到一種……「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讓兒子、或是孫子去找。

  後來,我把那盆「汗血石榴」栽在了老姑父合葬後新遷的墳前。

  我想,假如兩人再吵架的時候,也好有個勸解……雖然我不信這一套,也是個念想吧。可是,當我在墳前再次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之後,站起時突然頭一暈,眼冒金花,竟不知道我此時此刻身在何處。

  我知道,我身後長滿了「眼睛」……可我說不清楚,一片幹了的、四處飄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

  我的心哭了。

  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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