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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第二十五章

  你能讓筷子豎起來麼?

  在黍秫稈結成的鍋排上,找當年小麥磨成的白麵,用細籮均勻地篩上一層,爾後,僅憑著意念(不用手),讓筷子在鍋排上豎起來,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你信麼?

  我不信。你也不會信。可在平原的鄉村,就有人信。是真信。

  據傳,這位能讓筷子豎起來的人,是「梁仙兒」(也就是如今住在鎮上福利院的五叔、梁五方)。他就能讓筷子直直地豎起來,在鍋排上走……經人們口口相傳,如今他已是方圓百里有名的「陰陽先生」了。

  又傳,他是在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早上,一覺醒來,開了「天眼」了。

  古人雲:窮扒門,富起墳。

  這一年陽曆的八月十八日,為陰曆羊月羊日(按八字推算,木為田宅,羊為木庫),這是一個適於遷墳的日子。

  這個日子是無梁村的老輩人專門請「梁仙兒」給看的。就連主家兒,已是城裡人的蔡總、蔡思凡,也默認了這個日子。

  蔡思凡如此興師動眾地給老姑父遷墳,是有特殊原因的。

  三天前,她老娘吳玉花過世了。吳玉花原也沒什麼大病,就是腿疼。蔡思凡把她接到城裡治了一些日子,就回來了。村裡人說,如今她一個人住一大宅子,三層的,常常站在陽臺的高處,拄一拐棍,望望遠什麼的,挺美氣。忽然有一天,老二閨女來看她,她說:拉我去地裡轉轉。老二蔡葦秀就拉著她在地裡轉了一圈兒,可她走一路歎了一路……走著走著,她說:河呢?葦秀說:媽,你迷了吧?哪兒還有河?她又歎了一聲,指指:西邊。去西邊看看。到了西坡,拐過春才的磨坊,繞一玉米田,就到了姑爺墳了。她伸手一指,說:我眼花,那是你爸的墳麼?蔡葦秀說:嗯。她說:不對吧。不是這兒吧?忒靠邊了。葦秀說:就是這兒。前兩年修路,沖了。她「噢」了一聲,說:回頭給香說說,換個地兒,太靠邊了。蔡葦秀雖然是蔡家老二,可現在蔡家主事的是老三蔡思凡。往下,她又說了一句很要緊的話:給香說,我走的時候,找一好地兒,跟你爸葬一塊吧。

  蔡葦秀愣了一下,問:你是說,合葬?因吳玉花過去多次說過,活著成天吵,死也不跟他死一塊。現在,吳玉花突然改口了。吳玉花說:吵了一輩子架,不吵,我落(寂寞的意思)得慌。說完這些話,又過了三天,吳玉花下世了。

  有了母親吳玉花留下的這句話,蔡總、蔡思凡才有了借題發揮的機會。蔡葦香自改了名字後,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執意往外走的,是要過另一種日子的。可她畢竟是從「腳屋」出來的,再加上她早年的那些事,在村裡名聲不太好。這也罷了,可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傳言,說她為了錢,把她爹(老姑父)的人頭種成花給賣了……這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雖然她現在有錢了,也已改了名字,是蔡思凡、蔡總了。可口口相傳的東西,那叫口碑。這年頭,有了些錢,就在乎名譽了。可要想洗去那些沾在身上的傳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她心裡一直憋著這口氣呢。於是,趁著遷墳、合葬的機會,她決定好好操辦一下,讓村裡人看看!

  蔡思凡回村後,先是指揮著,讓板材公司的卡車從縣城拉來了一車冰塊,擺在吳玉花的靈床四周,請了四班響器吹著,停靈七日。爾後廣發喪帖。凡本村、本族在外的人,全都要發到……至於回不回,就看心意了。

  對我,蔡思凡不光讓人送了喪帖,還專門打了電話,她在電話裡說:丟哥,就是天坍下來,你也得回來。我等著你給我平反呢。

  如今的梁五方,雖年事已高,卻名聲在外,被人尊稱為「梁仙兒」。「梁仙兒」是蔡思凡專程坐著她的轎車去鎮上的福利院請回來的。現如今,「梁仙兒」不好請了,得排隊。可別人也許請不動,她給院長一說(福利院是她出了錢的),就把五叔梁五方給接回來了。

  請梁仙兒回村,是讓他給看塋地的。蔡思凡說:五叔,當年我爸待你如何?梁仙兒耷著眼皮,說:不薄。她說:我待你如何?梁仙兒耷著眼皮,說:不薄。蔡思凡說:錢你隨便要。給我爸我媽看塊好塋地。梁仙兒仍是耷蒙著眼皮說:老蔡的事,不說錢。

  於是,梁仙兒抱著個羅盤,由蔡思凡陪著,不時還讓人攙扶著,從東到西,爾後又從南到北,一路看去……看來看去,最後在北邊找到了一塊塋地。那是塊裂礓地,不長莊稼。梁仙兒說:我看,就這兒吧。蔡思凡說:好麼?梁仙兒說:好。這叫乾巽向。也就是東南西北向。蔡思凡還有些疑惑,又問:這地兒,真好假好?梁仙兒往後一指,說:我不哄你,真好。北邊,那叫向陽坡。南邊,你還記得麼,那就是早年的望月潭。望月潭雖然幹了,填住了。地下有陰河。蔡思凡仍不放心,直問:你給我說說,好在哪兒?梁仙兒說:發閨女。

  蔡思凡中學沒好好上,也不懂什麼是「乾巽向」,還有些吃不准,看著梁仙兒:五叔,你不記恨我了?梁五方說:早年,你五叔還在難處,道行淺,騙你倆小錢兒。五叔有愧,恨你幹啥?蔡思凡想了想,說:就這兒吧。

  看好了塋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帶著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來,這盆「汗血石榴」一直帶在我的身邊,也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近鄉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為,所謂家鄉,只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度,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可是,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惟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這次回來,我幾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這就是生我養我的無梁村麼?往北,是一蕩熱土。往南,仍是一坡熱土。往西靠著路,是蕩蕩的煙塵。往東,是一片窯場,也還是有幾棵老樹的,歪著,孤。是呀,村子裡貼著瓷片的樓房一座座蓋起來了,有兩層,有三層,還有四層的。也仍有幾窩舊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澀地、散亂地隱在貼了白瓷片樓房的後邊。可一望無際的葦蕩不見了,幾十畝大的深不見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沒幾年的板材加工廠,到處是刺啦啦的電鋸聲;村東是磚窯廠,不停地響著「哐哐哐哐」的機器切坯聲。昔日的場院裡,曬著剝成一層層筒皮狀的雪白樹身;村裡的樹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滾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連狗都不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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