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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我很無趣。也就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當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壇邊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約有二三十口人。他們圍著二十四床,正在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二十四床就像是開會一樣,站在他們的中央,不時揮手講著些什麼。那些人,先是站著,爾後又蹲下來,一直商量到很晚。那二十四床,本就個小,一隻眼還蒙著……他就那麼一直站著,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九床的老許跑來說:十三床(我是十三床),你知道麼,二十四床,那廠長,辦出院手續了。

  我說:治好了?

  他說:好個屁。他的心就沒在眼上。

  我說:不會吧?傷得這麼重……

  他說:昨天夜裡,他家來人了,一下子來了幾十口子,都是他的親戚,嚷嚷著非讓他回去……你猜為啥?

  我說:為啥?

  他說:他們那個廠,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麼?

  我說:怕什麼?

  他說:這二十四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著改制,借著他的眼傷……把副廠長給他免了,不讓他幹。他都嚇死了!

  我說:還是治眼要緊,他傷得這麼重,一輩子的事。

  他說: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裡,我就在花壇邊坐。他一家人,所有的親戚,都在那工廠裡上班。這不是改制麼?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親戚,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你想啊,他要是廠長當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親戚,都有下崗的可能……他還哪有心治眼呢?

  我說:出院了?

  老許說:可不,手術剛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二十四床是個廠長。他當廠長,並不是這些親戚給他幫了什麼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幹出來的。可現在,他既然是廠長,就不能不幫那些親戚們,他們就要下崗了……於是,就像駱駝一樣,他也不過是個搶時間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談判,紮傷了一隻眼。現在,為了那些親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說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裡,每天都有(不斷地變換著的)病人走進來:一、二、三、四、五、六……一直到五十八床。上蒼賜予我們一雙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們的眼都出了問題。是命運把我們拋在了這裡,使我們聚在一起,同病相憐。在眼科病房裡,幾乎每個人都有一份奇奇怪怪的經歷,那眼病也是由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絕不會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後一個來看我的,你猜是誰?

  ——梅村。

  我們都有些風塵了。我們都是風塵中人,我們相互看著……

  我說:沒有玫瑰了。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就剩下杆了。

  我說:你還要麼?

  當我開始用一隻眼睛看世界的時候,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錯覺和遺憾。其實,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她只要還能說出那句話,我就會……

  可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電話是衛麗麗打過來的。衛麗麗在電話裡說:老吳,你決定了麼?當時,我遲疑著。

  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況下,無論是做證劵,還是搞實業……你都不可能不拉關係、不行賄。我斷言,這在任何企業,都是一樣的。一旦進入了,那也只能是大小之說、多少之說,沒有區別(在每一個節日裡,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業,或是有可能給你的企業製造麻煩的人,這已是不成文的規則)。若是不搞這一套,你會寸步難行。有時候,時間和商機是必須花錢來買的,是需要通融的,你甚至連變通的條件都沒有。這甚至不是政府的事,你要面對的,是一個一個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我也相信大多數都是好人……但是,你只要遇上一個壞人,或是有私心的人,他就可以拖住你,讓你什麼事也幹不成。到這時候,你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駱駝。

  我等著梅村的一句話……

  衛麗麗在等我的一句話……

  我對著手機說:決定了。

  窗外的陽光很好。

  我用左眼看,天上有兩個太陽。它是花的、重影的,斑駁的,就像是並蒂的向日葵;單用右眼看,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是圓的、燦爛的、火紅的……看人也一樣。

  說實話,當我看陽光的時候,我很慚愧。我為我自己、為每一位國人慚愧。我做第一次手術的時候,很不成功,天天流淚。你想,一個大男人,天天不停地流淚、擦淚,那是一種什麼感覺?我對自己說,你死了算了。可後來,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一根線,一根羊腸線,這根羊腸線是國產的。後來做第二次手術,換了進口線,就大不一樣了。我真想大喝一聲:我,我的同胞。咱們自己對自己,能不能踏實一點。再踏實一點。不就一根線嘛,咱就從做一根線做起!

  我等著梅村,我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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