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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這時候,我心裡「咯噔」一聲,頓時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帶在身邊,無論走到哪兒,我都帶著它。

  蔡思凡說:那梁瞎子,虧心不虧心?到處造我的謠,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我把我老爹的頭給割了,種成一盆花……這話你也信?!

  蔡思凡說五叔,一句一個「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話,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說:梁瞎子,一個流竄犯,騙我多少錢?……還這樣編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錢,求告無門的時候,我上吊的心都有過……可我咋也不會去賣我老爹的頭吧?這有蹤沒影兒的事,還到處傳。

  她說: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從城裡追到鄉下。他跟我娘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可兩人感情好著呢……後來他癱瘓了,出不了門了。那盆石榴,是我給他買的,好讓他看個景兒。我娘還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了只狗娃,好讓他聽個應聲……後來我老爹下世,有人說那盆石榴是個景兒,很值錢,我這才把它送人了。就這點屁事,傳來傳去,都把我傳成殺人不見血的惡雞婆了!

  她說:你不知道現在幹企業有多難。那些村裡人,你用他,他說你給的工錢低,罵你;你不用他,他說你不給本村人辦事,也編排你……這年頭,說真話沒人信。謠言有人信。

  ……我恍然。聽她這麼一說,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我真說不清楚,當初我買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個錯誤?

  接著,她又數叨我說:丟哥,你良心讓狗吃了?我爹把好處都給你了。一村人的好處,都讓你一個人占了。你連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沒有?

  我喏喏的。無話可說。我想說,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說:你脊樑上濕不濕?

  我迷惑:濕?

  蔡思凡笑了,說:背一脊樑唾沫星子,你蓋兒不潮啊?還有,脊樑骨沒讓人搗透吧?……又說:怪不得,你穿著西裝呢。

  我明白了。說:村裡,罵我的人多麼?

  蔡思凡說:這我不能瞎說。你自己想吧。

  這時候,借著蔡思凡的話頭,我忍不住問:老妹子,你說實話,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說:誰說的?誰又編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說:……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話:給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說:……嚇壞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經夜裡睡不著覺……那話是老姑父的語氣:給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經去世了。

  臨走的時候,蔡思凡說:丟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該回老家看看了。

  我說: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說:手裡有錢了,給家鄉投點資。

  我喃喃地說:我要回去,就種樹……

  她說:好啊。你種樹,我伐樹。我那板廠,你去看看,全現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二十四床是個很奇怪的人。

  二十四床是個小個,人很精神。我是說他走路時,表現出的是一種「挺」的感覺。在眼科病房,獨有他,是挺著身子走路的。他個小,還包著一隻傷眼,就在病房的過道裡,挺括括地走,身子架著。其實,這很累。在很多的時間裡,他手裡舉著一個手機,慌慌地,頭直杠杠的,不看人,就那麼直撅撅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很忙的樣子。

  夜裡,他也是一個人,圍著眼科病房的這棟樓,轉來轉去的。很沉重的樣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幹什麼……但是,無論誰看到他,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幹大事的人。

  後來,九床的老許告訴我說:那人,你看那人,二十四床,小個子兒,頭仰著,還老舉個手機,一路「喂喂喂」,半個閒人不理。就那主兒,是個大廠的廠長,副的。

  他說,你猜怎麼著?(我是閑的了。他是慌的了。)他們廠引進外資,他是慌著跟外國商人談判呢。他們廠裡有個大鐵門,工廠都是大鐵門。上班鈴一響,大鐵門就關上了。大鐵門上還留有一小鐵門,人可以隨時進出。他呢,個子小,這小鐵門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談判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個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鐵門是用鐵鍊子拴的;小鐵門上焊的有門鼻兒,鐵的,也可以上鎖。也就是跟外商談判這天上午,他急著走,一步跨進了小鐵門。他個頭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鐵門的門鼻兒齊,只聽「撲哧」一聲,他的眼,不,那鐵門鼻兒,整個,紮進眼裡去了。你說這個寸?

  是呀,這樣的事,無論你給誰說,他都不會相信。那麼小的一個門鼻兒,怎麼會紮進人的眼裡去?這應該算是一個偶然。可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都是一個一個的偶然。於是,所有的偶然,就組成了必然。據他廠裡的人說,那一天,他很負責。僅談判用的會議室,他都督查著打掃了好幾遍。連談判桌上擺放的名簽,他都讓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來,你不能說他不認真。一個連開會的名簽都檢查三遍的人,你能說他不認真麼?他很認真。可他的眼珠,卻掛在了門鼻兒上。

  這麼說,他是吃了熟悉的虧。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門也是常走的門。閉著眼都能走的門,居然把廠長的眼給紮瞎了?!這些事,都是他廠裡來看望他的人說出來的。他自己絕口不提。不跟病房裡的任何人說。他也許是羞於提起。你看,眼都這樣了,你還慌什麼呢?可他在醫院裡,進進出出的,還是慌。這就是個性了。

  知道二十四床的情況後,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們都包著一隻眼,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可是,有一天,當我在過道裡碰上他時,我說:老韋(他姓韋,是別人告訴我的)。

  他驀地轉過身,說:你哪單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關於「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覺,很生硬地重複說:你哪單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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