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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小張說:沒人敢告訴他。老余還做著博士夢呢。可惜了他那三百棵果樹。

  老餘患「視網膜脫落」,剛剛做完手術,兩眼蒙著,每日裡摸著走路,只吃饅頭、鹹菜……可他很快樂。他逢人就說:余家要出個博士了。

  人們也迎合著他,說:是啊。多好。

  小喬看我來了。

  我萬萬想不到,小喬會來看我。

  這一天,小喬穿得很素。這在小喬,是從未有過的。小喬穿著一身天藍色的職業裝,正裝,是那種很規範的套裙。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的,既未露胸,也未爆乳,頭髮也一改過去,梳成了有劉海的那種學生頭。她的指甲洗得很淨,沒有塗任何顏色。她人也瘦了許多,顯得有些憔悴……她手裡捧著一束鮮花,站在我病床前,輕輕地叫一聲:吳總。

  我扭過身,很吃驚地望著她,說:小喬,你……怎麼來了?

  小喬說:在您手下工作了這麼多年,來看看你,不應該麼?

  一時,我心裡很溫暖,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我說:謝謝。謝謝你。

  這時候,小喬眼裡湧出了淚水,小喬說:吳總,一聽說你出了車禍,我頭皮都炸了。怎麼這麼倒黴呀?我都擔心死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說:沒什麼。都過去了。

  小喬說:是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吳總,公司上下,都在誇你呢。

  我笑了笑,搖搖頭,說:我都離開這麼長時間了……誇我什麼?

  小喬說:誇你是高人。不戰而勝。現在你是厚樸堂藥業的第一大股東了。

  什麼叫「不戰而勝」?好像我搞了什麼陰謀似的。我知道,小喬說的是股票,對此我不想多說什麼……

  小喬的眼眨了一下,那股機靈勁又泛上來了,說: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您是被排擠走的。當初,您給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你說離開就離開了,一點也不抱怨。現在,大夥都明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大手筆。一定是有高人指點!你身後那人,是位……高官吧?

  我只是笑了笑。我說了,我不解釋。

  小喬說:前幾天,還有人說,吳總若是不走,公司絕不會出這樣的亂子,董事長也不會……可只有我知道,那一年在北京,我就看出來了,吳總是高人。走的正是時候。不然,也會受牽連的。

  我趕忙說:話不能這樣說。事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是吧?

  這時,小喬說:吳總,有些話,我沒法跟人說,說了也沒人信。也只能給您說……公司出事,首先被牽連進去的,就是我。我是代公司受過。吳總,你不知道,我在裡邊受那罪,真不是人過的。一天到晚,一個大燈泡照著……你說我一個弱女子,招誰惹誰了?可頭一個被人帶走的,就是我呀。那時候我還在北京,一出門就被人戴上了手銬,丟死人了……整整把我關了一個多月時間,我硬撐下來了。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在裡邊,守口如瓶,沒有說過公司一個「不」字。無論他們怎麼逼我,怎麼威脅我,我都不說。可以說,我沒有做過一件傷害公司的事情。可後來,董事長出了事……這能怪我麼?

  說著說著,小喬哭起來了。小喬哭著說:吳總,你不知道,衛麗麗這樣的女人,心比毒蛇還狠!現在,她在公司一手遮天。她是怎樣對我的,您知道麼?她把我給開了。不但一分錢不給,還到處散佈謠言,說我……我冤哪,我比竇娥還冤!

  小喬說:您不知道衛麗麗那個狠勁。您別看她平時裝作小鳥依人的樣子,說話嗲聲嗲氣,那都是裝的。現在她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一手牽著個孩子,就像手裡托著「尚方寶劍」似的,那腳步聲咚咚的,一個樓層都能聽到!……啥人哪?

  小喬說:其實,她跟駱董早就分居了,都分居多少年了。兩人一直鬧著要離婚呢,就差一張紙了。這公司上下誰不知道?現在,駱董一死,你又不在……她打扮得光光鮮鮮的,上山摘桃子來了。吳總,我說句心裡話,雙峰公司是你和駱總一手創下的。要是你接,大家都沒有意見。可她,憑什麼?!

  小喬說:衛麗麗這個人,你是沒注意,她這人陰著呢。她到處敗壞我的名譽,說我勾引駱董……你也知道,駱董這人,平時大大咧咧的,好開個玩笑啥的,沒事拿我們這些下屬打打牙祭。說白了,就是他真想跟我好,那也是……吃個豆腐,僅此而已。你說,我是這樣的人麼?

  小喬說:吳總,你可得給我做主啊。有件事,你是知道的。就那個暴發戶,做房地產生意的,那個肉包子臉的宋心泰,提著一箱子錢,哭著跪在我的門前,非要包我。我拉開門,吐他一臉唾沫!我要真是那樣的人,有心想勾引誰,還輪到她這樣對我?哼,駱董早跟她離婚了!……唉,我這人,還是心太善。

  往下,小喬又壓低聲音說:吳總,你離開得早,有些內幕情況你可能不清楚。這次公司出事,主要是夏小羽鬧的。夏小羽是老范的情人,跟老範好了多年了,鬧著非要一個名分。她都鬧到省政府去了,弄得老範下不了臺。還有一件秘密,你知道麼?這夏小羽,表面上看,文文靜靜的。其實,心裡也狠著呢。據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有一段時間,夏小羽竟敢攛掇老范的下屬,說是要雇黑道的人,把老范的老婆弄到深山裡去。就是說要找人害她了……哎呀,這裡邊太複雜了。

  我吃了一驚,我實在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再說,她一會兒「您」,一會兒「你」的,把我弄得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接著,小喬說:你知道麼,夏小羽判了。老範也快了。

  是啊,駱駝最終並沒有保住誰……

  後來,範家福還是被「雙規」了。範家福先後一共讀了二十二年書。他先在國內大學讀書,爾後又不遠萬里去美國深造……本意是要報效國家的,卻走著走著又拐回去了。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裡,範家福經過千辛萬苦,先是把他母親給他經心縫製的對襟褂子換成了小翻領的中式學生裝,爾後又換成了美式西裝,再後是美式西裝和意大利式休閒茄克換著穿……如今又脫去了茄克衫,先是換了件黃色馬甲(未決犯),據說很快就要改穿綠色馬甲(已判決)了……更早的時候,每到夏天,他都會在老家的田野裡,幫母親一個坑一個坑地點種玉米;後來他在美國獲的也是農學博士,博士畢業回國後,他又分到了農科所,成了一個全國有名的育種專家,培育過「玉米五號」;到了現在,據說他身穿一件黃馬甲,坐在監獄的高牆後邊,面對鐵窗,一次次地大聲說:報告政府,我想申請二十畝地,回去種玉米……範家福走了這麼大一個圓圈兒,這能全怪駱駝嗎?

  小喬在我的病房裡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個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雖然真假難辨,可她跟駱駝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時,她還不說走。我就覺得,她可能是有什麼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開話題,說:我問你,駱駝他,有憂鬱症麼?

  小喬說:憂鬱症?誰說的?衛麗麗吧。哼,在北京的時候,睡……

  我說:你不知道?

  小喬說:瞎說。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衛麗麗造的輿論。儘量減少負面影響,好把公司抓在手裡。

  我說:是麼?

  小喬回憶起了往事……說著說著,說漏了嘴:……有一回,我見他半夜裡,突然坐起來,對著牆說話……怪嚇人的。

  我不再問了。也不能問了。住在眼科病房裡,我對小喬那句「瞎說」很敏感。我要再問,也是「瞎說」了。

  最後,小喬先是主動地拿起暖壺,給我打了一瓶開水,爾後又端起床下的洗臉盆,給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裡濕了濕,擰乾後上前給我擦臉……我嚇了一跳,忙說:使不得。使不得。

  這時,小喬柔聲說:吳總,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能答應我麼?

  我說:你說。

  小喬呢喃著說:我想,我想留下來,照顧你。

  我心裡動了一下……這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還是抹了香水。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沖的。我曾聽人說過,這是法國的名牌CD,又名「毒藥」。

  我心裡一驚,忙說:不用。不用。

  小喬說:吳總,我沒別的意思。你是老領導,對我幫助很大,我只是……

  我說:真的不用。我已經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謝謝你來看我。

  這時,小喬說:吳總,你什麼時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東,衛麗麗就得靠邊站了。

  我說:我離開時間長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喬望著我,幽幽地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說:小喬,你能力強,到哪兒都會幹得很好。好自為之。

  小喬很警覺,問:衛麗麗給你說我什麼了?

  我說:沒有。真沒有。

  小喬走了,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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