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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老許是學中醫的。他在中醫學院上了五年。畢業後,分到一個縣級醫院當中醫大夫,那時候他還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綱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後來,他一個同學當了院長,院長很器重他,提拔他當了院裡的辦公室主任。(老許問我: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說是壞事吧?)老許當辦公室主任一當就當了二十五年。他當辦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後勤、寫寫上報材料什麼的。有時候,上邊來了人,也陪著接待,喝喝酒……就這樣,一天一天,倒把業務給荒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醫院先後換過好幾任院長,有脾氣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於他為人可靠,不占不貪,也都應付過去了。後來調來的這位院長霸道些,把什麼事都攬了,不讓他管事了……他想,再過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讓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報,下班打打太極拳什麼的……一直沒出過什麼問題。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辦公室裡坐著,看院子裡的樹葉落了,滿地黃葉,金燦燦的。他說,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他合上報紙(也許是那一天的新聞沒什麼可看的),還愣了一陣兒,這才站起身來,去門後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裡掃地去了……他是院裡的辦公室主任,院裡有專門分管打掃衛生的勤雜工,不用他掃地。要說,他已十多年沒掂過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裡掃樹葉去了。本來,掃了也就掃了,他把樹葉歸置成一堆,明天早晨自會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舉,他怕萬一起了風,把樹葉給吹散了。於是,他念頭又起,索性點了把火,想乾脆把樹葉燒了算了。燒就燒了唄,他還怕燒不透,可當他拿起一根樹枝,低下頭去,扒拉著……這時偏偏起了一陣旋風,只聽「嘣」的一聲,樹葉堆裡有一個藥瓶炸了,很小的一個細脖子眼藥瓶,把他的一隻眼給炸瞎了。

  他說,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關心樹葉,就炸瞎了一隻眼。

  在眼科病房裡,人人都害怕鏡子,可人人都是「鏡子」。

  正因為遮住了眼,我們憑感覺在「鏡子」裡相互看著,感覺就是我們認知的寬度。我們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飯時敲著碗,以聲辨人,用耳朵當眼使。雖然同病相憐,但還是不由地相互打聽著更重些的病人,以此來寬慰自己……十一床是後來才認識的。

  一天夜裡,我眼疼得睡不著,煩躁,跑到樓道裡,想偷著吸枝煙……這時候我看見了十一床的老餘。聽人說,老餘是從鄉下來的,是個果樹專業戶。老餘四十來歲的樣子,習慣性地綰著一條褲腿,身子趴在玻璃門上,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正往外看呢。我聽人說,老餘患的是「視網膜脫落」……老余其實什麼也看不見,老餘是用「心」在看。

  我說:老餘,吸枝煙?

  老餘說:謝謝,不抽。老餘的臉貼在玻璃上,身子移動著,仍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瞅……

  我說:老餘,你看什麼呢?

  老餘說:蚊子。外邊草多,肯定有蚊子。

  我詫異。不知道老餘為什麼看蚊子?病房裡有規定,夜裡十二點鎖門,門是鎖著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時,老餘說:兄弟,你幫我看看?那邊,模模糊糊的……是不是個影兒?

  我湊上前去,說:你找什麼呢?

  老餘說:我兒子。病房裡不讓陪護,我兒子在外頭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看了一陣兒,只看見了路燈,昏昏的路燈,還有一些花草,什麼也沒有看到。

  老餘說:看見我兒子了麼?

  我搖搖頭,說:什麼也沒有。

  老餘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門旁坐了下來。喃喃地說:……說話立秋了,就夾了個席,還有個毛毯,別凍著了。

  往下,老餘告訴我說,他承包的地上種有一百棵桃樹,一百棵梨樹,一百棵蘋果樹,都掛果了。是給兒子種的。他說,今年的果結得特別多,特別稠。果兒一個個都用塑料袋子罩著,一個果兒包一袋兒,比侍候女人還精心呢……他說,收成好,可也怕果兒生蟲,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藥,打的是「樂果」,按比例配的。他說他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蘋果樹,還剩三棵沒打……那天確實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著打著,頭一暈,眼看不見了。你說,好好的,眼看不見了。就趕緊上醫院,縣醫院看不了,就來省裡,一查,說是「視網膜脫落」,這叫啥病?

  往下,老餘說:這些果樹都是給兒子種的。兒子今年上大三,明年就畢業了。他想考研究生……

  我說:這是好事。

  老餘說:兒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說了,乾脆一直往上讀,讀個博士。你說,我們餘家能出個博士麼?

  我安慰他說:能。一定能。

  老餘說:三百棵果樹,送一個博士,也值。

  就在這時,西邊的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著一輛放有擔架的醫推車……那是又有急診病人送進來了。

  這時,老餘聽見人聲,知道門開了,趕忙起身……可他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說:腰,你看我這腰……站起後,他沒把話說完,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扶著牆,往西邊摸著走……他是找他兒子去了。

  一個月後,病房過道的走廊裡放著一布袋蘋果……據說,這袋水果是老余的老婆奉老余之命從一百多裡外背來的。她背來了一布袋「落果」,說是送給醫生和護士的。可護士們全都不要,大約嫌是打過藥的,還是「落果」(好果還長在樹上,老餘也不捨得送),就放在過道裡,誰都可以吃……

  在眼科病房裡,一些老病號,住得久了,跟醫生護士相互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些了。這天,來打針的護士小張說:老余的兒子太不像話了。

  我問:怎麼了?

  小張說:老餘種了三百棵果樹,卻從未吃過一個好蘋果。你想想,連給醫院送的都是「落果」。好果子都賣成錢,給他兒子上學用了。可他這個兒子,不爭氣,天天在醫院對面的網吧裡打遊戲。整夜打,白天來晃一下,根本不管老余……老餘不知道,老餘還誇他呢。

  我說:他不是給老餘打過飯麼?我見過他一次。

  小張說:就打了一次飯。再沒來過。

  我說:老余不是說,他兒子學習很好,要供一個博士麼?

  小張說:博士個屁。護士長的愛人就是那所大學的。早打聽了,說這個名叫餘心寬的學生……都大四了,好幾門不及格,天天打遊戲。

  我說:老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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