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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我說:你說。

  衛麗麗說:公司裡人人都在傳,說你吳總身後有人。有高人指點……你身後,有人麼?

  我遲疑了一下,說:——有人。不過,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後有人。可我無法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就是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辯白,我是勸過駱駝的。想想,還是有些慚愧。

  衛麗麗說:我明白了。

  接下去,衛麗麗突然說:你知道我們兩人為什麼分居麼?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這種時候,我不想再提小喬……

  衛麗麗說:……國棟得了憂鬱症。很嚴重,夜夜失眠。有時候,特別焦躁的時候,他頭往牆上撞,撞得咚咚響。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嚇著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為了孩子,才提出來分居的。

  我說:是麼?——駱駝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說他有憂鬱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衛麗麗說:是他不讓我跟人說。開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讓他再吃了。有一段,我們還吵過架。唉,我不該讓他一個人睡……

  我明白了。駱駝的憂鬱症是由長期焦慮引起的。這十多年裡,駱駝心裡一直揣著一個「搶」字,他時刻準備著,一天天地準備著,他弦繃得太緊,終日像一張弓似的,日子長了,人就出問題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駝總是抱著一個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裡有火。現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著覺,肝火太旺,人已燒壞了。

  後來,衛麗麗還告訴我,駱駝出事前,曾回過家,跟她見了一面。那是個星期天,他回家後,跟兒子待了一個上午。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給兒子做了一個「皮牛」「皮牛」是平原鄉間的說法,在一些地方被稱為陀螺。是用鞭子抽著玩的。我曾經聽駱駝說過,童年裡,他最想得到的,就是一個「皮牛」,下邊鑲有鋼珠的那種。,棗木的。過去,他也給孩子帶些玩具,都是電動玩具,汽車或是飛機什麼的。可這一次,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帶回來一塊棗木,他用那塊棗木,給兒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個「皮牛」。「皮牛」做好後,在最下面釘上鋼珠,還做了一鞭,牛皮繩做的鞭……爺倆兒在院子裡打。中午,衛麗麗問他吃什麼?他說:牛肉麵。那是他們分居後,第一次在一塊吃飯。吃飯時,他也沒說什麼。衛麗麗問他:好吃麼?他說:好吃。爾後,吃過午飯,他摸了摸兒子的頭,夾上包走了。

  我問:國棟臨走,留下什麼話了麼?

  衛麗麗搖了搖頭。

  我說:一句話都沒有?

  衛麗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

  ——沒有遺囑。那就是說,衛麗麗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繼承人。這麼一大攤子,完全落在了衛麗麗的肩上。

  我望著她,讓我吃驚的是,僅僅經歷了這麼一件事(當然,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樓了!),僅僅才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個突發事件,不僅成熟了一個女人的智力,竟然完成了一個女人的氣度。衛麗麗自始至終沒有再提小喬一個字。關於小喬,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沒說夏小羽……她站在那裡,雖一手牽著孩子,但目光裡卻透著一種堅毅。

  臨走前,衛麗麗說:吳總,我查過帳了。目前,公司投資的其他項目都是負數。贏利的只有一家,厚樸堂。國棟一直在挖東牆補西牆……現在,從賬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樸堂最大的股東。

  我有些吃驚,說:是麼?

  衛麗麗鄭重地點了點頭。接著說:你多保重。這一段,公司有些亂。還有些善後事宜……回頭我再來看你。大夥還都等著你回來呢。我想,國棟肯定是想把這一攤全交給你的。

  我抬起頭,望著她,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在眼科病房裡,我終於找到了對付疼痛的方法。

  我每晚吃兩片安定,這樣就可以睡上四個小時……在這四個小時裡,我可以忘記自己,忘記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黎明時分是最難熬的。每到黎明時分,你醒了,你仍在病床上躺著,有一絲風從你蒙著紗布的眼前刮過,剛有了一點涼意,可你的「思想」已經行動起來了。它在走,它一走就走得很遠很遠……它常常去追逐那輛大貨車,就像電影膠片一樣,一次次地回放,他不知道那輛大貨車究竟是怎麼回事。沿著這條線,它又會追到過去的一些事情……如果時間能退回去,那有多好。

  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後,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我想說話了。與陌生人說話。在此後的那些日子裡,我蒙著一隻眼,每天在眼科病區走來走去……那時候,我最先認識了九床。爾後又認識了十一床。

  九床的這位,比我年齡大一些。他姓許,人們都叫他老許。老許胖胖的,常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無論天氣如何,他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出來打水的時候,走得很慢,有時候他也捎帶著給人打水,放水瓶時,小心翼翼的,給人以很穩重的感覺。可我,每次見老許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也說不清怪在哪裡。

  有一天,老許在醫院走廊的過道裡叫住了我:兄弟,你來。你來。

  於是,我走進了老許的病房。老許是一個很講究的人。病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櫃上的茶杯、藥瓶也都擺得很規範,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他寫的字條,那是每次該吃的藥量和次數。見我進來,老許搬過一把椅子,說:坐。爾後他盤腿坐在病床上,問:老弟,聽說你的眼……

  我說:車禍。

  接著,老許把自己的一隻眼從眼窩裡摳出來,說: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說:玻璃的?

  他說:進口的,有機玻璃。

  我大吃一驚,老許真是個聰明人。他居然看出了我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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