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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裡有了什麼淤積的時候,你歎它也歎,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著,一盞風燈,兩隻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的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後老牛反芻的那種發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命的腥香……它遊走在一堵一堵的矮牆後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裡,你會自如、自賤、心態低低的,也不為什麼,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裡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裡,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臺,拾不起來的硯臺。偶爾,硯臺裡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裡,那又像是一隻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模印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兒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惟一抹去後,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穀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麼,其實也沒想什麼,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鑽進穀草垛裡,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裡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台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著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裡邊,枕著一捆穀草,抱著一捆穀草,把自己睡成一捆穀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牆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牆上,是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裡已發腥發黑發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牛籠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乾後發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牆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髮(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麼的。那是一種敢於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裡,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爾後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汙。夏日裡,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裡,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並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踏實。那姿態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裡,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裡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蕩出去又蕩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於懷念家鄉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裡扣著,悶悶地走,嘴裡、眼裡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裡呸著,就見遠遠的、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幹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呼啦啦扯起了一面黃旗。當你在玉米田裡鑽出頭,當你從風裡走出來的時候,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捂出來的汗立時就幹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只好對自己說:家裡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

  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

  後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後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裡就安靜些。她看著我,我看著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就那麼望著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麼?燈裡有刺。她說:水裡也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後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瑪莎走後,我鬱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願意一個人默默地坐著。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裡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麗麗……衛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著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看來,駱駝跳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裡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帳……可她居然挺過來了。她手裡牽著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

  我出車禍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可衛麗麗還是來了。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她身後不遠處站著公司的司機,司機手裡捧著鮮花,還有禮物。

  衛麗麗說:你手機關了。我到處打聽你的情況……剛剛才知道,你出了車禍。

  看著衛麗麗,我心裡一酸,說:人,送走了?

  衛麗麗默默地點點頭,說: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說:老人,都還好?

  衛麗麗說:還好。

  我喃喃地說:我本想送他一程,卻出了事……入土為安吧。

  衛麗麗說:在國棟心裡,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著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著,百感交集……

  衛麗麗站在那裡,瘦削、單薄,一手牽著個孩子……讓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說:你可要挺住啊。

  這時,衛麗麗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什麼疑問。我也坦白地望著她……

  衛麗麗說: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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