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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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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你走過鬼門關麼? 你真正面對過死亡的威脅麼? 坦白地說,我是面對過的。也就是一刹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麼。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面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面一輛大卡車迎面沖過來……愣了一秒鐘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鐘,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裡爬出來,站在302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麼? 我喝過,有點鹹。稍鹹。 後來,當我被送上手術臺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麼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後,原本是想儘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爾後調頭往南。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頭之後,轉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面向我沖來。 當時,從車裡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上,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麼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面「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後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後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做出了我一生當中最勇敢的決定,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隻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後來,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該說,我揀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院後,先後上過兩個手術臺。一個是外科的。一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簡單,只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於是,就把我轉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臺上,眼科醫生說的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紮在心窩裡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後,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後,醫生說:你簽字麼?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滿臉是淚……這一刻,我心裡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麼?我喉嚨裡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爾後又是一針,長長、長長地……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麼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卻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裡,你就只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紮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裡只剩下了回憶,仿佛只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裡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捲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裡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後,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我甚至會嫉妒落在窗臺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的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裡惡狠狠地咒駡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鐘聲,從心底裡幻化出來的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速度。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只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裡,我的耳朵鍛煉得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已經有錢了。我有很多錢。厚樸堂的股票曾經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後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麼多錢,放在哪裡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裡。可存在銀行裡也不放心,萬一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這是一種心態。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後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雲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裡,在大氣層裡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據,最終保存地點,都在美國的一個山洞裡……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麼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裡」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麼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遝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於有一天,一個小手遞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裡,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門口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後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歲,嘴裡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帶來快樂,並使我轉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麼意思。我像童年裡品嘗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裡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手裡,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兒。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爾後她趴在我的臉前,看一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麼說,我就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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