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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自從惠惠進了豆腐坊之後,春才的日子不再那麼素了,他的日子開始有了些顏色。每到傍晚時,人們就見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繩子,繩子上搭著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過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風飄揚。

  有時候,惠惠會把兩人的飯菜端到豆腐坊外邊來吃,就像小兩口一樣。惠惠還不停地給春才碗裡夾菜……人們看見了,說:多好。

  後來,一天一天地,人們見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的,又見這女子在豆腐坊裡什麼活都幹,裡裡外外地忙活,賬算得也清楚,實在是春才最好的幫手。人們也就信了。一個個都說:春才真是掉福窩裡了。也有人說,許是上天可憐他,派了個「青蛙公主」搭救他來了?人們都說惠惠的好話。

  惠惠每天傍晚時,都要回村一趟,給春才娘洗腳、捏腳、掏耳朵……人們想不到她還會這手藝,都說,惠惠真孝順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來越火了。四鄉的人有很多是來看「新媳婦」的,捎帶著就把豆腐買了。人們都知道這女子是自己跑來的,都想來看看她長得什麼樣。惠惠呢,也不怕人看。人們看了,私下說:這麼好的姑娘,嫁一個……不虧麼?

  春才娘也一直操著春才的心呢。三個月後,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裡,對兩人說:也這麼長時間了,要是沒有啥,就把事辦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問:惠惠,你說呢?

  惠惠說:只要才哥不嫌我,我當然願了。也別鋪張,領個證就行。

  春才娘聽了很滿意。說,那我找人看個好兒。秋後就辦吧。這麼好的媳婦,也不能太省了,錢該花也得花。你說呢,才?

  春才說:我聽娘的。

  春才娘又說:惠惠,你只怕得回去開個證明吧?

  惠惠說:娘,證明啥時開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專門去了一趟尚書李,請人給看了好兒,日子定在了陰曆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很平常的一個日子,惠惠不見了……

  後來,人們回憶說,一早,國勝家的女兒素梅喊惠惠一塊進城,說是要扯塊布料做衣服。惠惠開初還不願去。素梅說,去吧,嫂,去吧。惠惠回頭看了看春才,春才也說:去吧,你也該買幾件衣裳了。惠惠就跟著素梅一塊去了。臨走時,惠惠還說: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錢在抽屜裡呢。春才說:知道了。

  一直到黃昏時分,素梅一個人回來了。她說,兩人在商場裡走散了……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懷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們算了,惠惠在無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計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來走去,怎麼就沒看出來呢?要真是個騙子,一個女子,她也太能藏了。當晚,一村人鬧嚷嚷的……老姑父覺得心裡有愧,老姑父敲了鐘,要動員全村人去找。這時候,春才從一個黑影裡走出來。春才說:不用找了。

  這話說得很含糊,至於究竟什麼原因,就沒人知道了。有人說:不會吧?惠惠不是這樣的人。人們就追著素梅問東問西,素梅說:兩人分手時,她還說,要是走散了,就在燈塔處等著。人們又問:你等了嗎?素梅說: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們亂哄哄地說,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沒影兒了!有的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她不是河北的麼?找她去!有的說:河北?河北啥地方?

  這一問,把所有的人都問住了。可不,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惠惠帶走了所有的錢。惠惠之所以待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摸清春才放錢的地方,春才磨了這麼多年的豆腐,他的錢都在一個地方放著……現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塊錢了。那五塊錢在抽屜裡放著。

  素梅百口莫辯,突然說:她的提包還在呢。

  等人們跑去時,春才豆腐坊的門關著……那惠惠的提包春才早已打開看了,包裡裝的是一包草紙。看來,這的確是一個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讓老鷹給叼了!你說這有多沮喪。老姑父騎上車要去鎮上的派出所報案去,被春才攔住了。春才說: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門前掛出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無論親疏,概不賒帳。

  此後,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時光裡,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後來,當我再一次回到村裡,見到春才的時候,他已完全變了模樣,成了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了。

  這時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義上,他現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兒們一起生活。

  前些年,聽說他的豆腐坊擴建了,在鎮上占了好大一塊地。豆腐坊也不僅僅是磨豆腐了,他進了一套生產腐竹的機器,在鎮上辦成了一個生產豆製品的工廠,生產腐竹、千張之類的豆製品,曾經非常紅火。有一段時間,就靠著那個生產豆製品的工廠,他給他弟弟家蓋起了三層樓的房子。那房子裡外都貼了瓷片,屋子裡冰箱、沙發一應俱全……院子裡還種了花。有一段時間,人稱「豆腐大王」。

  可我驚訝地說,不知為什麼,他又重新退回到村裡來了。我是在村頭那間舊作坊裡見到春才的。當我再次見到春才時,他已成了一個小老頭了。仍然是臉色蠟黃,手指也黃,那是煙熏出來的。春才過去不抽煙,現在也抽上了。可看上去卻生意盎然。他的目光裡像是摻了一種什麼東西,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有一點斜視,眼角裡有一個極亮的點。看見我的時候,他先開的口,他說:回來了,吸枝煙。說著把煙遞過來,我有些驚訝地接過了他的煙,爾後問:生意不錯?他淡淡地說:湊合。

  時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會變的。這一次,春才主動告訴我說,當年,他在鎮上辦豆製品加工廠的時候,最初生意還行。後來,周圍一下子辦起了七個名為「豆腐大王」的豆製品加工廠,七家擠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敗下來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我問他為什麼?他憤憤地說:他們全都造假!真的反而沒人要了。他們還到處打廣告,包裝也好……接著,又很商業地說:他們是貼牌,我鬥不過他們。

  接著,他說了一個商標的名字,我噢了一聲,說:這牌子挺響的,到處做廣告。

  他說:假的,都是找印刷廠印的。只要花錢,啥都可以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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