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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那天,老姑父親自陪著春才來到了縣城,住在了縣委招待所。當天晚上,縣長到招待所看望大家來了。縣長挨屋一個一個看,老姑父領著春才來得早,就住在縣上安排的頭一個房間裡。縣長一進門就握住春才的手說:老段吧?城西武家坡的老段,養豬大王,你豬養得好啊!春才手一抽,說:我……不是。縣長「唔」了一聲,略顯尷尬,仍抓著春才的手,說:那你是老馬,蘑菇大王!春才又說:不是。不是。縣長回頭看了看辦公室主任,說:噢,我明白了,你是老俎,俎莊扣蔬菜大棚的,蔬菜大王,好,大棚好!春才又說:不是……這時,老姑父在一旁說:馬縣長,我們是潁河鎮無梁的,他是磨豆腐的。縣長低頭看了一下手裡的表格,笑著說:我說呢,一股子豆腥氣,你叫春才,是吧?春才說:是。這次,雖然說對了,可縣長已沒了興致,說:好好!休息,休息吧。

  待十個「大王」全看過後,在過道裡,縣長氣呼呼地說:咋搞的?也不按個順序?到底誰是一號?表上寫的不是老段麼,「蘑菇大王」?辦公室主任忙解釋說:無梁來得早,住房就沒按順序……縣長說:你這是嚴重失職。亂七八糟的。馬匹都準備好了麼?辦公室主任說:都準備好了。縣長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那個那個,二零一住的那個,叫啥呀?辦公室主任忙說:春才,無梁的,吳春才。縣長說:明天,讓他走頭一個。辦公室主任說:這一號原先安排的是「蘑菇大王」。縣長說:改過來。「豆腐大王」,就「豆腐」吧。你沒看,那種蘑菇的是個斜眼。別淨弄些歪瓜裂棗的,讓人笑話!

  第二天,縣長親自出面給全縣選出來的十個「致富狀元」披紅掛花,跨馬遊街。在縣政府門前,鑼鼓大鑔,鞭炮齊鳴,縣長給十個「致富狀元」挨個披紅掛花……前邊有警車緩緩開道,緊跟著是披紅掛花的馬隊。十匹從養馬場借來的高頭大馬一字排開,一色的棗紅馬,個個油光水滑。果然就讓春才騎在了最前邊的第一匹馬上,馬縣長親自執韁,給春才拉馬墜鐙……只見四周鎂光燈閃爍著,記者們圍著拍了很多照片。

  不知春才騎在馬上感覺如何?老姑父告訴我說,春才剛上馬時,還有些拘謹,有點不好意思,暈騰騰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身子一歪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可走著走著,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他的頭慢慢就昂起來了。後來,在縣長的一再示意下,他也學著挺直身子,開始給歡呼的人群招手。春才招手時仍然不笑,嚴肅得就像是參加閱兵式的將軍……這些都是老姑父後來告訴我的。

  春才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本縣誇富遊街的第一人!他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十字披紅,在驚天動地的鞭炮和鑼鼓聲中,由縣長親自牽著韁繩走過了整條縣府大街……爾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主席臺,從縣長手裡接過了一萬元的紅包。

  客觀地說,春才並不是本縣當年的首富,甚至也不能算是潁河鎮最富有的「萬元戶」,可他由於形象好,排在了誇富遊街的第一人。就此,所有的鎂光燈都對準了他。一時間,春才十字披紅、跨馬遊街的光輝形象先後登在了全省乃至全國的各家報紙上……

  緊接著,還有讓春才想不到的事情。「狀元郎」回到村裡後,從第三天開始,就像趕會一樣,陸陸續續地、先後有上百個姑娘從四面八方趕到了無梁村。有套車的,有騎車的,有步行的;有家人跟著來的,也有獨自一人來的;有城裡的,也有鄉下的,有的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女學生,竟然還有從千里之外的四川趕來的……她們都是來相親的。她們手裡都拿著一張報紙,報紙上登有春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照片!

  那相片照得真好。省報記者把騎在馬上、十字披紅、胸戴大紅花的春才照成了一個「當代英雄」的模樣!「豆腐大王」故事經過了記者的合理誇張,意向性的展望,還有從老姑父嘴裡逼問出來的所謂「反潮流」之類的事蹟……這就像是給春才重新鍍了一層金,立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注意。

  無梁村從沒有如此熱鬧過。春才的豆腐坊門前圍滿了人,無梁的女人們一個個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她們從小學校裡借來了十幾條板凳,從家裡端來了茶瓶、茶碗,好讓從遠路趕來的姑娘們喝口茶水……眾人在門外高聲喊道:才,相親的來了,開門吧!

  春才僅僅是在窗口處露了個頭,待他明白事情的緣由之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任誰叫門也不開。

  這時候,老姑父不得不親自出面了。老姑父把這些前來相親的姑娘們全接到了村委會的院子裡,安置人給她們做飯,還讓她們一人吃了一碗拌了蔥、薑、蒜、小磨香油等作料的熱豆腐……在姑娘們飽了口福之後,老姑父這才又分別含蓄地告訴她們春才身體上的缺憾。這話說著礙口。在姑娘們的一再逼問下,老姑父的唾沫都說幹了,才勉強讓她們明白了「那個」事情。

  前來相親的姑娘們聽了,有的當即就走了。有的仍不相信老姑父說的話,執意要見春才一面。她們手裡拿著報紙呢,她們不相信登在報紙上、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英氣勃發的帥哥會是這樣一個人?還有的主動到村裡去打聽情況,一問再問……爾後便知道了那句歇後語,這才傷心地去了。

  就這麼陸陸續續地,不斷地有姑娘登門……前前後後持續了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無梁村人在無限的感歎和驚訝中也跟著熱鬧了一個多月。漢子們眼熱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兒也割下來,也好這樣體面一回!女人們見了面,都搖著頭說:一個個花枝一樣,都是多好的姑娘啊!

  讓人驚訝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況之後,居然還有一位姑娘願意留下來。這姑娘名叫惠惠。惠惠說是從河北來的,說是就認定春才人好,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圖……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說明情況(含蓄又明確地),勸她走的時候,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著對老姑父講了她的身世,說她在河北老家曾經結過一次婚,結婚後才發現丈夫是個賭棍,把整個家都敗光了。那賭棍不光是賭,還是個酒鬼,喝了酒就打她,往死裡打……她堅決不跟那人過了,她是離了婚從家裡跑出來的。她說,只要不挨打,她願意侍候春才一輩子。這話把老姑父說動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說: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試試。

  春才不說話,也不開門……

  想不到的是,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淨淨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門前等了三天后,也不管春才願不願,竟主動上他家去了。她打聽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大方方地進了春才家。進門後,她拿起笤帚就掃地,爾後做飯、洗衣裳什麼都幹,還連著給春才娘梳了三天的頭……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淚,那是喜淚。

  爾後,春才娘親自帶著惠惠叫開了春才豆腐坊的門……最初,村裡沒人相信惠惠會跟著春才好好過日子。還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過惠惠,就見她自從進了豆腐坊之後,春才不說話,她也不說,就默默地幹活……春才的豆腐坊裡有張桌子,桌子有抽屜,抽屜裡放著賣豆腐的賬和錢,可惠惠從不往桌跟前去。

  據說,豆腐坊裡就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春才終於開口了。春才說:你還是走吧。

  惠惠說:我不走。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願意侍候你一輩子。

  春才從兜裡掏出一百塊錢,說:這錢,你拿上,買張車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錢,惠惠眼淚汪汪地說: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我無處可去。

  春才沒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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