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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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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躲誰? 她說: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寫血書……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 我說:什麼原因? 她說: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訴我,她在等一個人。 我心裡動了一下,問:等誰? 她說:梅村沒說。 我問:學院為什麼要開除她呢? 秋燕說:吳老師,你別聽那些人瞎說……梅村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特別善良。說實話,她長得太漂亮了。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連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個她真心相愛的人,她等「這個人」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還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從北京回來後,她消沉了很長一段……再後來,那個詩人追來了。聽梅村說,他們是在黃河邊上偶然碰上的。這個人名叫苦水(後來才知道是筆名),是個詩人。放著研究生不讀,獨自一個人背著行囊,徒步走黃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給感動了。怎麼說呢?也許,梅村是為了避開那姓徐的……兩人就,好上了唄。 秋燕說:其實,那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在大學裡混了四年,嫌專業不好,後來突發奇想,要徒步走黃河,說要當李白那樣的大詩人……於是棄學不上,就一個人走黃河去了。當年,報紙上對他還有過報道。其實人長得很難看,戴一近視鏡,瘦得猴樣,一嘴齙牙……梅村怎麼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說:梅村還是心太軟。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追著問她,你愛他什麼?不就是在報紙上發表過幾首詩麼?長那麼醜,牙還齙著……你究竟愛他什麼呢? 我問:她怎麼說? 秋燕說:你猜?梅村說,苦水是個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黃河,是要創作一部關於黃河的巨著。她還說,苦水愛她愛得發瘋,給她寫了很多詩,整整一百首詩!我說,那又怎樣?梅村說,一百首詩,他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他說,他如果見不到我,他就瘋了。跳壺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這樣說的。梅村說,有一首詩,她一聽眼裡的淚就下來了:「小小的手,不屬我的。愛人,我來了。曾經想過把彼此的靈魂分開,但苦水(詩人的筆名)和梅村這兩個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訴,震撼著憂傷的琴弦……」梅村說,你不知道,就為這首詩,她哭了一整天!……吳老師,你說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許多看似正常的人會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這是在我有了那樣的童年……又讀了一些書之後,才明白的。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歷史,或者叫做隱私。也都有說不清楚的時候。也許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給改變了。 我問:她跟那詩人結婚了麼? 秋燕搖搖頭,說:後來不是出事了嘛。鬧得一塌糊塗。那詩人,老家是甘肅的,好像是一個很窮的地方,家裡還有老婆……這麼一來,鬧得滿城風雨的。這個「苦詩人」,因了徒步走黃河造成的影響,在發表了一些詩作之後,被聘到了一家詩刊社工作,也是剛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來了。後來,一鬧這些風流事,又有人查出來他的那些詩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襲人家外國人的……於是那家詩刊社就把他給辭退了。學院這邊,也把梅村給開除了。可梅村並不知道他家裡有老婆……你叫梅村怎麼辦呢? 我說:聽著,怎麼這麼亂呢? 秋燕說:就是亂。那麼多男人,圍剿一個漂亮女人,怎麼不亂?你想想,有一年,過中秋節,她的寢室裡堆了一床月餅,也不知道誰送的。 我說:那她到底……想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秋燕說: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東西。梅村太善良,詩人一下子就把她給征服了。可後來,當她發現苦水的那些詩,特別是寫給她的詩,都是抄襲的,梅村一下子絕望了!……結果,她挑來挑去,最後呢,卻還是嫁給了那個姓徐的。 我問:啊?就那……子弟? 秋燕說:是。 我再問:就那「黃T恤」? 秋燕說:就是他。那剛好是梅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緊。據說,失火後,梅村四處借錢,她家裡,繼父雖然是個高幹,可退休後癱瘓了,沒錢接濟她了。實在沒有辦法,她只好去找這姓徐的……你想想,這有多狼狽?!後來,兩人結婚的時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辦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婚紗,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當時,我都傻了。她躲來躲去,末了,還是跟人家結婚了。 我說:只要幸福,也好。 秋燕說:幸福什麼?兩年,過了不到兩年,就離婚了。 我問:為什麼? 秋燕遲疑著,說:誰知道呢。 過了一會兒,秋燕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這裡,哭著說: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審賊一樣,隔上一段就審一次,審我跟那詩人在五裡崗的事……我都告訴他了,他還不依。 我說:後來呢?後來她又到哪裡去了? 秋燕說:聽說,她離婚後,又嫁了一個畫家。 我默然。 為了打聽到梅村的下落,我硬著頭皮,又去見了那個姓徐的。 我們是約在一個茶館裡見面的。省城現在也興起喝茶的風氣了。在這裡,所謂喝茶,其實是一種消閒或交流的方式,真正來這裡喝茶的並不多。茶在這裡是一種媒介,人們大多是來這裡打牌、談生意或是約會的。這裡裝修豪華,情調雅致,氛圍好。如今喝茶也成了一種時髦,或者說是一個時期的風尚。 這姓徐的,我側面打聽過他的情況。他叫徐延軍。徐延軍原是省政府的一個幹部子弟,他父親曾經是一個要害部門的廳級幹部。所以徐延軍曾有過一段要風有風、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經先後換過三個單位,父親還有權的時候,想調哪兒就調哪兒。他先是在報社,後又在電視臺。再後,又調到了一家進出口公司。那幾年,對外貿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過一個公司的經理。再後來,趕上了國營單位轉企改制,國營公司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漸漸爭不過私營企業,公司做著做著也垮掉了。自從他的父親退下來後,日子每況愈下。 當這個人走進來的時候,穿著一身休閒裝,夾著一個包,看上去懶洋洋的。從神情上看,依稀還能辨出當年眉清目秀的過去,他曾經是一個很帥氣的小夥。可他現在一切都往橫處發展了,頭也禿了頂,挺著一個啤酒肚兒,人顯得臃腫、虛胖。看樣子,架勢雖還在,內裡卻垮下來了。 我是通過小喬聯繫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時候,他顯得很熱情,進門就先遞上了一個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說:吳總,你是大公司,多多關照。 我們坐下來,喝著茶。當我提到梅村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很警惕,說:你,你找她幹什麼? 我說:聽說她外語不錯,我們公司需要翻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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