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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紙箱上貼著一個條子,條子上的字跡絹秀、工整,是衛麗麗的:阿比西尼亞玫瑰。產於「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亞。花色:二十五種。花期:六十天。數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腦海裡「轟」的一下,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當年我答應……梅村的。我一句誑語,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產於非洲的屋脊,產於遙遠的埃塞俄比亞……我看了紙箱上貼的航郵標記,大吃一驚:它先是從非洲的埃塞俄比亞,空運到了歐洲的阿姆斯特丹;爾後又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空運到亞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長的呀!這份情義太重,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紙箱,卻猛一下又縮回去了。紙箱仍然是涼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是橫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溫和相對濕度的冷藏間裡空運過來的。我再看紙箱上的條子,字雖是衛麗麗的筆跡,但落款卻是:駱國棟。

  記得,跟駱駝告別時,他並未提及玫瑰的事。駱駝一直在忙著借殼上市的諸多事項,他也顧不上……顯然,這是衛麗麗辦的。衛麗麗永遠是站在男人後邊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從裡邊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杆涼涼的,花瓣上還沾著一點點露珠兒,一點點兒異國的泥土氣息。我把這朵玫瑰插在一個玻璃瓶裡,澆了一點水,仔細打量著。只見花瓣兒在空氣中慢慢地舒展,一點點地媚。漸漸,就有花香溢出來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樣。呵,這就是我曾經說過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我甚至很想把這一朵玫瑰花送給衛麗麗,以此來答謝她。可我沒有這樣做。

  縱然是這個時候,有著身孕的衛麗麗仍然沒有忘記要幫襯駱駝……是她替駱駝給我訂購了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一個好女人的善意。我記下了。

  我看著裝在箱子裡的玫瑰,來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時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訴你,我想梅村了。

  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裡?

  在我的記憶裡,梅村仍然是最美麗的。

  梅村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她站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身材修長,皮膚似凝脂的白玉,就像是一株綴滿了紅櫻桃的、鮮豔欲滴的臨風玉樹!……有一段時間,我眼前總是飄動著她的影子,她說:來,讓我暖暖你。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麼一句話,讓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頭挨頭躺在一起……她說: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著梅村,一寸一寸地用手撫摸著她那細嫩的、像綢緞一樣的皮膚,真好。那時候,我已混亂得不成樣子了,只知道:好。這個「好」是從手上傳到心裡去的。梅村的皮膚,梅村的氣味,整個把我淹了。也許是我手熱,梅村的皮膚涼涼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裡,她的兩隻乳房像燈泡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燒著了。她就像是一座肉體的火焰,涼涼的火焰,帶著波濤洶湧亮光的、液體般的火焰,火焰發出的亮光把我給吞沒了。後來,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她把我摟在她的懷裡,頭靠著她的飽滿的、彈軟的、光滑的、混合著奶味和芝蘭之香的乳房。她說:別難過。咱們就這樣……躺一躺,也很好。那時候,她傳達給我的,是一種母意。我自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親的懷抱裡。那時候,我真想喊一聲:媽。

  說實話,這就是我體驗過的、最溫暖的懷抱。梅村在我眼裡,就像聖母一樣。我愛她,卻被家鄉的一個個「電話」逼著,不得不遠離她。

  遺憾的是,自分別後,打過一次電話……此後就再也沒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試圖聯繫過她,可她一直杳無音信。當然,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先是漂在北京,後又漂在上海……終日為生計奔波,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坦白地告訴你,我並不純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談過戀愛,有過短暫的婚史。不說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兌現自己的諾言了。我背著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就此踏上了尋找梅村的路程。我心裡清楚,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這是一個男人的承諾。

  這一次,我沒有坐飛機,我怕來來回回地搬運,傷了我的阿比西尼亞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車上,我打量著每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們都不是梅村,她們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遠。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會浮現出梅村那兩條修長的玉腿……偶爾,有那麼一兩個,或是背影、或是側影、或是某一個習慣動作,凡有一點點像梅村的,我都會注視很久。

  當然,我也有不好的預感。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一個空頭的承諾,不足以讓一個女子等這麼多年。況且,我也隱隱約約地聽說過一些傳聞……可是,我仍然期望著,這也許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當我回到昔日的學院時,學生宿舍門前的一排楊樹已經長成大樹了。是的,梅村早已離開這裡了。可我尋找梅村的路也只能從這裡開始。

  教室依舊,操場前的宿舍依舊,可宿舍裡早已換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輕的臉。現在,當我又一次站在學院的操場上,望著那一排學生宿舍,就見梅村一步步向我走來……這是幻覺。

  記得,關於梅村的第一個消息是魏主任告訴我的。那天傍晚時分,我在學院的操場上見到了系裡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來散步的,他已經退休了。退了休的魏主任顯得很蒼老,整個人泄下來了。曾經高大、威嚴、莊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許多,像個木呆呆的瘦老頭。他仍然習慣性地戴著一頂軟塌塌的鴨舌帽,額頭上佈滿了皺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手裡舉著一個小收音機,一邊小碎步走著,一邊收聽新聞。我站在魏主任的面前,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好老頭。當年,他曾一再勸阻我,他說我是做學問的料子。可我……

  我說:魏主任。

  魏主任頭都沒抬,說:哦哦。新聞你聽了麼?南邊又發水了。

  我說:魏主任,不認識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說:哪一屆的?

  我上前兩步,說:……是我,志鵬。吳志鵬。

  魏主任說:噢,志鵬?哎呀……志鵬,志鵬。這一晃都多少年了……聽說你都坐上奧迪了?看來,我當年不該攔你。你走對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現在這些學生,一個個……他搖了搖頭,伸手一指,又說:這學校也不像個學校的樣子了,避孕套都掛到樹上了!

  我說:魏主任,身體還好吧?

  魏主任說:疼。渾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說:怎麼了?

  魏主任搖搖頭說:還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竅,養了一頭「鹿」,把我氣的。

  我吃驚地說:鹿?學院裡還讓養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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