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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二國含糊地叫了一聲:買。

  大國不叫,他叫不出來,但鼻子裡哼嘰了一聲,也算……就此,蟲嫂已經非常滿意了,她捂著臉哭了。

  老拐很權威、很幸福地說:哭啥,我還沒死呢。

  老拐臨咽氣時,說:就是差一盤炒星星。

  蟲嫂說:我去借一把豆麵……

  老拐說:不用了。還是肉包好吃……值了。

  葬老拐的時候,經老姑父做主,村裡出了兩棵桐樹,給老拐做了口棺材。那肉包不是白吃的,村裡人對蟲嫂的態度有了些轉變。說人雖然有賤毛病,對老拐不賴。所以,老拐下葬時,也沒有多難為她。大國是長子,他摔的「牢盆」……按說,往下的事,就該大國負責了。可大國葬了父親後就連夜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大國是不想再看村人的目光了。是啊,我們都生活在別人的目光裡,大國一定是在村人的目光裡看到了什麼。他早就想離開村子了。他一分鐘也不想多停。他一直想去「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是他離開村子的念想。

  老拐死後,二國上中學時,蟲嫂又去賣了兩次血,給二國交了學費。二國和大國一樣,不讓她到學校裡去。不去就不去。最初,蟲嫂仍是每星期把饃送到橋頭上,等著二國來取。

  在一些年份裡,每一個路過小橋的人,都會看到她,一個小個女人,手裡提著一個手巾兜,站在橋頭上。

  到了三花上中學的時候,蟲嫂已經到縣城裡去了。

  蟲嫂也算是很早就離開無梁的女人,她在縣城裡收破爛。

  蟲嫂之所以能在縣城裡搞「商品經濟」——收破爛,還得虧了三花。當三花考上縣城的中學後,蟲嫂擔心她是個女孩兒,怕她受人欺負,就跟過來了。在蟲嫂眼裡,三花就是她的「國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是怕她出什麼意外。再說,她常年在縣城邊上走,給一個個孩子送吃的,一來二去,就此認識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聽老頭說,在縣城裡收破爛能掙不少錢呢。於是,她思摸了一些日子,就到縣城裡收破爛來了。

  按說,三花上中學時,大國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時候,大國有了工資,完全可以顧一顧家了。可他卻是一毛不拔。大國不但不給家裡拿一分錢,而且,連個面都不見。大國師範畢業後,原是想報名支邊,去烏魯木齊的。他是想走得遠遠的……可他沒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鄉的一個學校裡當教師。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顧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後來調到縣城裡來了,卻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斷絕了與鄉村的一切聯繫。

  據說,大國能調到縣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國結婚的是他師範學校畢業的一個女同學,這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大國因此調到了縣教育局一個教研室工作,成了國家幹部了。大國不但不回村,就連結婚也沒讓家人知道……大國先是住在城東的老丈人家裡,後來自己也分了房子,單住。

  那些年,蟲嫂一直在縣城裡收破爛。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著收破爛時,碰上了她大兒子……

  聽村裡人說,那一天,蟲嫂推著一輛收破爛的三輪車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吆喝:收破爛了!收破爛了!收舊紙箱、舊報紙……可是,突然之間,她看見他的大兒子穿著一身西裝、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東邊走過來……蟲嫂捂著嘴,怔怔地望著他的兒子,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國從她面前騎過去了。

  可大國沒騎多遠。他大約是走神兒了,跟人撞了車,把自行車給撞壞了。大國把自行車推到一個附近的修車鋪去修。大國沒有看見她(或是裝著沒看見),她也沒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邊上站著,可她記住了那個修車鋪。第二天,蟲嫂用自己收破爛掙的錢,給大國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一直在修車鋪門前等著。她終於見到她的大兒子了。

  多年不見,兒子看上去已是個有身份的人了,穿得很體面。看到兒子後,她怯怯地叫道:國。大國一回頭,看見是她,竟有些惶然。他四下瞅瞅,說:你,你……怎麼來了?蟲嫂說:我在這兒收破爛,都好些年了。大國怔怔地看著她,先是鼻子裡哼了一聲,爾後他把手伸進兜裡,從兜裡掏出十塊錢。爾後,他遲疑著……又掏了一張,一共二十塊錢放在一起,又四下看看,這才把錢遞給了蟲嫂,說:給,拿著。走吧,趕緊走。蟲嫂說:大國,錢你自己花吧。我不要你的錢。我,我給你買了輛自行車。你是國家的人了……蟲嫂說著,趕忙把那輛新自行車推到大國面前。大國望著那輛新自行車,悶了一會兒,說:真是你……買的?蟲嫂趕忙把發票遞上去,說:有發票。你看……大國接過發票看了,這才問:二國,還好吧?蟲嫂說:好。快畢業了。大國說:高三了?蟲嫂說:高三了。大國說:三花呢?蟲嫂說:都好。都好。大國怔怔地望著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那輛新嶄嶄的自行車……好久說不出話來。終於,大國說:我,那啥,過幾天要出差。去,去那個……烏魯木齊。得一段時間才回來呢。蟲嫂說:放心吧,我不去家找你,我不給你丟人。這時候,大國突然眼眶濕了,他喏喏地說:我真的要去烏魯木齊……出差。等我回來吧。你讓二國找我,我給他出出主意。

  就這樣,大國推著那輛新自行車走了。臨走,他吩咐說:那輛車,還能騎,給二國吧。記住,讓二國去找我。他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小聲說:縣城裡有浴池,去洗個澡吧。

  蟲嫂嚅嚅地說:我,在家天天洗。

  那時候,蟲嫂在縣城收破爛已有些年份了。她在城郊租了一個小趴趴房,先是每日裡沿街收,收了之後還要分揀,把各樣的廢品、垃圾分類……那地方還有個臭水溝。到處都是蒼蠅和蚊子,整日嗡嗡的,是繁殖細菌的世界。可以說,她每天都生活在細菌之中。一個長年生活在細菌中的人,反倒是最不怕細菌的。蟲嫂長年與蒼蠅蚊子做伴,與細菌為伍,她已成了一個「細菌人」。細菌人身上早已有了抗體了,反而很少生病,一般的頭疼腦熱扛一扛也就過去了。可細菌多了,汗多了,身上沒有別的,有味。所以,她終年拿著一把芭蕉葉扇子,扇那些不好聞的味。

  那一日,經大國提醒後,蟲嫂開始注意穿著,也知道講究些了。

  她狠狠心,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縣城的一家浴池。她怯生生地走進去,隨著人家排隊買票,她問人家洗一次多少錢,賣票的說:五塊。她說:這麼貴?賣票的翻眼看看她,她趕忙說:買。我買。賣票的又說:要膏麼?她說:啥高?洗個澡,還量尺寸?賣票的說:洗頭膏,你要不要?她說:不要。我有肥皂……那也是她此生第一次花錢洗浴。五塊錢洗一澡,挺貴的。她有些肉疼。後來,她對三花說,那池子裡的水真熱呀!真舒服呀!我差一點泡暈過去了。真好,真是好!……後來,再去洗的時候,在浴池裡,有好心的女人告訴她,別在那池子裡泡,不衛生。可她就喜歡在池子裡泡。她說:燙燙的,多解癢啊!她先是嫌貴,半年洗一次,後來仨月洗一次,一直到一月洗一次……每天收工回來她都要燒上一鍋熱水,渾身上下擦洗一遍。見了三花,她第一句話就問: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麼?見了二國,她也問:我身上還有味麼?爾後就說澡堂子裡的事,說忒貴。再上街的時候,若是偶爾碰上個熟人,她也說: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麼?人家說:啥?她說:味。有邪味麼?

  再後來,她出門收破爛的時候,也儘量穿得整整齊齊的,常走那條街……可她再也沒碰上過她的大兒子。

  其實,不光是老大,老二也嫌棄她身上的味。二國在縣中上學時,仍然不肯讓蟲嫂到學校裡去看他。二國性格綿軟些,不像大國脾氣那麼倔,可他更愛面子。二國雖也不大愛說話,但心思縝密。先是約在小橋上見面,後來他不停地更換跟蟲嫂見面的地點,每次見面都是事先約定好的。

  從二國上高中開始,蟲嫂就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無論是送錢還是送糧,都是按二國指定的接頭地點見面。那些年,每逢到了讓家長簽字時,二國先是自己冒名簽……到了萬不得已時就去找大國,讓大國代「家長」簽字。其實兩人早就見過面了,只是不讓蟲嫂知道。弟兄倆達成了一種默契,大國僅是代「家長」簽字,別的不管。錢糧仍由蟲嫂負責,一直到他考上大學為止……二國有一點好,見了娘,他不多說話,也不厲害人,還知道問一聲冷暖。就這一點,蟲嫂就很滿意。一直到二國考上了大學後,仍然是蟲嫂每月初一從郵局給他寄錢。

  三花最小,心善,也是兄弟姊妹三個中惟一喊媽的。這一點讓蟲嫂十分欣慰。她雖然在縣城邊上住著收破爛,離三花上的中學很近,可她早已習慣了避人,不到學校裡去,不給孩子添堵。她仍然是私下裡跟三花見面,是她主動要求的,這種聯絡方式已成了一種習慣。偶爾,放假的時候,三花也會偷偷地跑到她收破爛的趴趴房裡幫她幹些活,整理一下那些收來的書報雜誌。可蟲嫂堅持不讓她出門,怕萬一讓人看見,丟了孩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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