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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有一年,下雪的時候,我在小橋上碰上了蟲嫂。蟲嫂站在橋頭上,手裡提著一籃子饃,還有一罐她醃的鹹菜。我騎著老姑父的那輛破自行車,上橋後,看見她的時候,權當打招呼,我按了一下車鈴。可當鈴聲響的時候,就見蟲嫂在那邊的橋頭上一閃,人忽然蹲下來了。

  她蹲在地上,抬頭像賊一樣地四下瞅著。當她看見是我,蟲嫂松了口氣,說:丟兒,看見俺國了麼?我說:你怎麼蹲這兒呢?她說:我給俺國送饃呢。一星期送一回饃。我說,你怎麼不去學校?她說:不去了。淨讓人笑話。我說,你給我吧,我給你捎過去。她說,不了。俺國,學習咋樣?我說,成績不錯,排在前十名。她笑了笑,說:你忙吧。我再等等。爾後,她突然彎腰小跑著,追上說:你可別告訴大國,你見我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眼裡,無恥到極點的蟲嫂,連遊街時還敢涎著臉笑的蟲嫂,在兒子面前,卻成了個受氣包。大國不讓去學校,她就不去,一直在這小橋上等。她的手腫得像發黑的麵包,手裡拿著個破手絹,手絹裡包著厚厚的一疊子錢。我知道,那手絹裡幾乎全是毛票。那是她走鄉串村收雞蛋、賣雞蛋掙的。

  蟲嫂改邪歸正完全是因為孩子。那時候,三個孩子都不喊她媽了。特別是大國,看見她鼻子裡總哼、哼的,很蔑視的樣子……這讓她十分傷心。是啊,家裡的孩子大了,不想再聽那些風言風語了。蟲嫂一定是從孩子的眼神裡看到了什麼。

  此後,我又聽人說,那年放寒假的時候,由蟲嫂提議,老拐主持開了一個「家庭會」。蟲嫂很主動地搬了一個小板凳,放在屋子中間,爾後,她站在小板凳上,對著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那張領袖像已被煙熏得有些發黃了,莊嚴地舉起右手,鄭重地宣佈說:大國,二國,三花,你們大了……我保證,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改。我一定改。從今往後,你娘再也不幹丟人的事了。你娘再不會讓人戳脊樑骨了。

  她說完了,爾後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三個孩子。可大國、二國、三花誰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看著她,像不認識似的。

  蟲嫂望著大國,可憐巴巴地說:我真改了。

  大國卻惡狠狠地說:下來吧,別丟人現眼了。

  等到二國上中學的時候,老拐去世了。

  老拐走得很急。老拐的腿從小就壞了,是摔壞的。現在,那條壞腿上長了個流水的瘡,整天爛。開初他也沒在意,後來一直不見好,越來越重,路也走不成了。蟲嫂拉著他進了縣城,經縣醫院的醫生看了,說是骨癌。一聽說是骨癌,蟲嫂說:啥是骨癌?後來,縣裡醫生用土話說:在鄉下,這就是「鐵骨瘤」。蟲嫂聽懂了,一屁股坐下了。

  老拐笑了。老拐惡狠狠地笑著說:別愣著了。回去借錢吧。

  ……老拐明知道她在村裡名聲不好,借不來錢。老拐是故意說的。老拐說了之後,很得意地望著她。也是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老拐腿上有瘡,心上也有瘡。也許,他憋屈得太久了。人們的恥笑聲一起在他心裡藏著、焐著。在那些日子裡,他心裡存了太久的惡意和毒氣。他說:我死了你再走一步,找個全活人。

  蟲嫂慌慌地站起身來,就地轉了一個圈兒,喃喃地說:我借。我回、回娘家去借。

  這時,老拐才說:算了。不看了,回去吧。

  蟲嫂說:既來了,咋也得吊瓶水呀。

  老拐說:不看了。

  蟲嫂說:還是吊瓶水吧。

  老拐說:你要是還念我是你男人,就給我炒一盤「星星」吧。——炒星星是豆麵、紅薯面加紅柿子做的,油要大,甜的,沙沙的。

  蟲嫂說:饞了?

  老拐嗯了一聲。

  蟲嫂說:你等著。

  蟲嫂本打算跑回去借錢的。可她走到縣防疫站門前,看見有人在排隊賣血,於是就排上隊,讓人抽了一管子血,掙了二百六十塊錢。拿上這二百六十塊錢,蟲嫂跑回來,喘著氣說:吊水,吊水吧。又一問,住院的話,光押金至少三千。老拐說:不治了。你手裡有多少錢?蟲嫂說:二百六。我還能掙。老拐說:回家。

  在回村的路上,老拐說:我想吃一盤炒星星。

  蟲嫂停下車,說:吃啥?

  老拐說:炒星星。

  蟲嫂說:家裡沒有豆麵了。

  老拐說:你再偷一回。

  蟲嫂停下車,就到路邊的豆地裡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竟空著手回來了。說:他爹,再偷一回不算啥,我怕收不住手……我給孩兒保證過。

  老拐惡狠狠地說:屁。那你坦白吧。

  蟲嫂說:坦白啥?

  老拐說:作風……

  於是,蟲嫂像擠牙膏似的,走一路坦白了一路……最後說:我改了。真改了。

  老拐惡狠狠地說:我不信。你賭個咒。

  蟲嫂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叫我死你前頭!

  蟲嫂拉著老拐回村後,先是還想用土法治一治。聽說吃活蠍子能治,蟲嫂就發動三個國晚上去老屋子裡捉蠍子……老拐雖說了狠話,可他還是想活的。再賤的人,也想活呀。老拐閉著眼吃了一段活蠍子,吃得嘴唇都紫了,仍不見好,腿疼得更厲害了。再後,老拐兩眼一閉,堅決不吃了。老拐說:去吧。給我買盤肉包。從今往後,每天給我買一盤肉包,二兩小酒。我淨喝水了。

  後來,老拐拄著根棍,每天在村口坐著,跟人諞閒話。他把蟲嫂說的話都對人說了,笑嘻嘻的。他甚至說,那仨鱉孫孩兒,也不一定都是我的。村人裡說:瞎說,不是你的是誰的?他說:難說。難說。仍笑嘻嘻的。其實,他是在等那盤肉包,要熱的,還有二兩散酒……蟲嫂每天跑十八裡去鎮上給他買用荷葉包著的肉煎包。吃到第十天,老拐咽氣了。

  老拐臨走時,把大國、二國、三花叫到跟前,說:螞蟻鑽心了。我很疼。真是疼。肉包真香。你娘不欠我了。十天,讓我吃了十盤肉包。我也算是有福人了。娘再不好,也是娘。看我面子,叫聲媽吧。

  大國、二國、三花都看著他,似也想叫……可他們已經叫不出口了。

  蟲嫂說:別再難為孩子了。不叫就不叫吧。

  老拐說:叫。得叫。

  三花先叫的,三花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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