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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那時候縣城還未大面積地擴建,就那麼幾條主要街道。在那些年份裡,在縣城工作的人隱隱約約都會記得一個收破爛的小個子女人,推著一輛比她還高的破三輪車,很掙扎地在路上走著。這女人有個特點,無論冬夏,她手裡都拿著一把破芭蕉葉扇子,一路上拍拍打打的。忙的時候,那把芭蕉葉扇子就掛在三輪車的車把兒上。那扇子已破得不成樣子了,扇把兒上纏著一圈一圈的毛藍布,把兒上的毛藍布已被髒手摩挲得油污汙的,成了黑的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蟲嫂每日裡推著那輛破三輪車,在縣城裡吆喝著收破爛。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個「國」全都供出來,都有了工作,且先後成了家。

  據村裡人說,街口上一家郵電所的人全都認識她。她一去,郵電所的人就說:來了。她說:來了。辦完了事,她人一走,郵電所那個給她辦匯款手續的姑娘逢人就說:你別不信。就她,就這小個女人,收破爛的,養了仨大學生。

  這是一個奇跡。也是一份快樂。在縣城的那些年,是蟲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一段時間,她的三輪車把上,除了那把扇子,還掛著一個小收音機。那小匣子也是人家不要的,匣子用膠布粘著,搖一搖還響,她還聽戲呢。常香玉、申鳳梅、七品芝麻官之類,她都喜歡聽。還聽人說,隔牆那收破爛的老頭看她利索、能幹,也常去幫她拾掇拾掇。夜裡,也敲過她幾回門,有點「那個」她的意思……被她拒絕了。

  蟲嫂是後來得了腿疼病,實在走不動了,才回村的。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面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面。她穿著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著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只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麼?回來了。她說:回來了。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二國很好。三花也中了。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麼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著享福了。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著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著頭,覺得不可思議。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這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夢。夜裡,村裡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你說,她一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麼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麼就一個比一個出息呢?有人歎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裡,人們互相見了,指著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歎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後,突然又要到城裡去了。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爾後,她逢人就說:家裡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讓去,都爭著養活。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輪著住吧,一家一月。

  村人搖著頭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又過了一年,蟲嫂去世了。

  蟲嫂是那一年的年關,讓人拉她回村的。回來時,她已下不了車了,是讓一個拉三輪的背進屋去的。村裡人都跑去看她,一個個說:拐嫂,你也不言一聲,大過年的,咋這時候回來了?她見人就說:孩子們都很好。都孝順。可她享不了這福。她又說,城裡啥都好,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她說,這人一閑,病就出來了,腰也疼,腿也疼,渾身哪兒哪兒都疼。也說不出啥病,是閑的了。她還說,她不想連累孩子,就偷著回來了……村裡人都說:這人,說回來就回來,孩子們能不著急麼?她說:說了。走後才讓人捎信兒的。怕他們不讓。人們聽了,覺得她話裡有話,也不便多問。

  她是三天后咽氣的。臨死前,她伸手去夠那把破扇子,她說:扇子,這把扇子跟了我多年……她身上沒有力氣了,夠了幾次,沒夠著。臨咽氣時,她伸手指了指,喃喃地說:我不連累人。我還有把破扇子。

  後來又有傳聞,說蟲嫂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大月和小月的緣故……

  據說,把蟲嫂接到城裡,本是三花的主意。按三花的話說,她一是心疼娘,二是想讓蟲嫂幫她帶一帶孩子。於是就出面跟兩個哥哥商量,要把蟲嫂接到城裡來,由三家輪流供養。大國開始不願。可他是老大,不便拒絕。再說了,在家裡他也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不當家。後來大國只答應出錢,堅決不讓去家住。於是就由二國和三花輪流養活,一輪一個月。開初還好,蟲嫂幫他們看個孩子,做做飯,一天到晚也不閑著……只是時常會遭受媳婦和女婿的白眼。她都忍了。小心翼翼的,免生氣。

  蟲嫂就這麼在兩家住著,一輪一個月。可輪著輪著,就出了嫌隙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八天。二國、三花偏偏在這件事上沒有商量好……到了這一年年關的時候,這個月是小進,只有二十九天。就在二十九號晚上,三花出差在外,她女婿按一月一輪的規定,把生了病的蟲嫂送到了二哥家門前。可這天二國也不在家,二嫂不願接,問大月小月怎麼算?二嫂這人大學本科畢業,理性,有潔癖,為人偏執,非要爭個道理。她很認真地對蟲嫂說: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九天,這不是錢的問題,誰也不缺這倆錢,是時間的問題……可這邊,三花的男人是做生意的,年關這一段生意好,他急著去辦年貨呢,不想跟老二家囉嗦,說:自己老人,差這一半天哩?二嫂說:你別走。話不能這樣說。誰也沒說不養老人……三花女婿不吃她這一套,急著要走,兩人吵了幾句,把蟲嫂放下就走了。

  於是,就把蟲嫂晾在門外了。天寒地凍的,蟲嫂在二國門前坐了很久……那會兒,蟲嫂一定很傷心。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讓女婿和媳婦晾在門外。

  無梁村人又一次憤怒了!

  安葬蟲嫂時,村人還以為她很有錢。她收了十二年破爛,都說她發了。可是,搜遍了整個家,卻沒找到一分錢,只找到了一百零四份郵局的匯單,那一張張匯單上寫著吳大國、吳二國、吳國花的名字……還有那把破扇子。

  全村人商量說,要把大國、二國、三花揪回來,好好羞辱他們一番!不然,就去縣上告他們!還有的說,把那些郵局的匯單貼出來,舉著拿到縣上去,看他們臉往哪兒擱?!

  一村人正鬧嚷嚷地商量著如何懲罰這些不肖之子!大夥又一次興奮起來,想了很多辦法……可就在這時,突然有心細的女人拿起了那把破扇子,說:怪了,這蟲嫂為啥老提扇子呢?有人說,是啊,她咽氣時,指了又指,一再說:扇子。她還有把破扇子。這啥意思?……於是,女人們拿著那把破扇子,你看我看,眾人傳來傳去,終於發現,那纏著布條的扇子把兒上果然有蹊蹺。待解了那纏在扇子把兒上的破布,那布黑汙汙的,一層一層的……發現裡邊裹著的竟是一個存摺,存摺裹在扇子把兒上,由一層層的黑布纏著,存摺上有三萬塊錢!

  人們驚歎一聲,說:這個女人哪!

  一聽說扇子把兒上纏有存摺,大國回來了,二國回來了,三花也回來了,都說是要爭著行孝的……可村人們把著村口不讓他們進村。大國本來嚷嚷說要跟村裡本家人打官司,可問了律師後,就再也不吭了。

  有了這三萬塊錢,在老姑父的帶領下,經村委會出證明取出來後,給蟲嫂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於是,村街裡搭了靈棚,置了桐木棺材,請來了四班響器,還租來了三個哭喪的「孝子」,一人給一百塊錢。租來的「孝子」很賣力,又哭又唱的,聲震屋瓦,一街兩行圍了很多人看。喪宴也辦得很體面,院子裡整整擺了四十桌酒席,上的是全魚全雞,很隆重的喪宴……那些曾經打過她、罵過她的女人,一個個哭著,把蟲嫂洗得乾乾淨淨的,送進老墳裡去了。

  蟲嫂與老拐合葬後,還用剩下的錢立了一通碑。

  據說,後來,大國、二國、三花也翻臉了。

  三家就「大月與小月」大吵一架!……從此以後,再也不來往了。

  每到清明節,三花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來並不到村裡去,只去墳地,燒一燒紙錢,哭了就走,不見村裡任何人。

  大國二國再沒回來過,人們說,他們是沒臉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大國提拔了,當上了縣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長。

  無梁村人聽說後,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去的時候,帶些土特產:小磨香油、柿餅、花生什麼的。還怕人家不讓進門,心裡打鼓,怯怯地、很孫子地叫一聲:吳局長,吳局長在家麼?……吳局長倒也大度,客客氣氣的,不與村人計較……凡能辦的事,也辦。就這樣,大國又與村人來往了。這時候,人們又說:其實,大國人不賴,雖說當了官,挺仁義。當然,為的是孩子……

  蟲嫂的事,沒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地裡的草,該長還長。誰都知道,有一種草,那叫「小蟲窩蛋」。

  我告訴你:至今我手裡仍放著老姑父為蟲嫂寫的五張「白條」。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條」,首句仍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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