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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記得有一年秋天,全村人都在津津樂道地傳誦著一個故事,關於蟲嫂的故事:蟲嫂在鄰村的一個棗園裡被人捉住了。看棗園的是一個老光棍,有五十多歲了。此人年輕時瞎了一隻眼,但這獨眼老漢極聰明,為了防備人們偷棗,這老漢在棗園四周暗暗布下了一根細繩,每根繩上綁著一個牛鈴鐺。夜裡,蟲嫂曾多次潛入過棗園,她知道棗園裡拴有鈴鐺,頭幾次去,她躲過了那只鈴鐺。可等她再去時,她不知道那老漢又掛了鈴鐺,且一個時辰換一個地方。一天晚上,當她偷了一布袋棗,從一棵棵棗樹沿上過,摸黑從樹上跳下來時,剛好碰響了拴在繩上的鈴鐺……於是蟲嫂就被人捉住了。

  那老漢用手電筒照著蟲嫂的臉,說:是個妞?

  蟲嫂手裡緊抓著布袋,說:大爺,饒了我吧。

  那老漢說:還是個小妞?多大一點兒,不學好?

  蟲嫂說:頭一回,饒了我吧大爺。

  那老漢說:不止一回吧?

  蟲嫂說:頭一回,真是頭一回。

  那老漢說:我也是頭一回,碰上個妞兒。

  蟲嫂說:不是妞,是妞她娘。我都仨孩子了。

  那老漢說:不像。我這棗可是論斤的,偷一罰十。

  蟲嫂說:你放我一馬,我再也不來了。

  那老漢說:放你一馬?也成。把褲子脫了。

  蟲嫂說:草裡有疙針。

  那老漢說:我鋪個襖。

  蟲嫂說:我……吆喝你。

  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裡。

  ……後來蟲嫂就背著一布袋棗回家去了。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才進的門。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後說:一人倆。花小,給仨。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嘗嘗。蟲嫂眼裡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吃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哢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著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吃?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鬥私」會上交代之後,才又傳出去的。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後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最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只一條腿使勁,不給力。待事過之後,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裡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麼?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著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母(沒)有。

  村裡的孩子們也滿街追著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麼?爾後跟在他們屁股後大聲吆喝:甜,甜。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麼幾次,倒是讓她僥倖逃脫了。後來就不管用了。後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願。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制結紮了,不怕懷孕。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最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裡敗壞的。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裡……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

  在一段時間裡,蟲嫂夜裡常常被村裡人叫去「談話」。先是治保主任,爾後是生產隊長,小隊記工員,大隊保管,看磅的,看菜園子的……到了最後,傳言滿天飛。據說,老姑父看不下去了,把她叫到大隊部,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接著,就又傳出話來,說連老姑父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氣得老姑父直罵大街!

  不管怎麼說,還是不斷有風聲傳出來。據傳,村裡的治保主任就特別喜歡找蟲嫂「談話」。他覺得「談話」這種方式好,很有教育意義。於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蟲嫂「談話」。「話」都「談」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蟲嫂也樂於讓幹部們找她「談話」。在場院裡,在牲口屋,在葦蕩裡,在瓜棚或草庵裡,夏日里拉上一張席,秋天裡夾著一個老襖……誰也不清楚到底談了些什麼。後來「談話」的內容有幾句就傳出來了,再一次成了村裡人的笑柄。最有名的一句是:你懷裡揣的啥?——「棗山子」!(「棗山子」是過年時蒸的敬神用的供品,白麵饃頭上加一紅棗,這裡暗喻乳房。)就此,蟲嫂便成了一個賣「棗山子」的女人。

  往下,蟲嫂就更加的肆無忌憚。有時候她竟然當眾撒潑,瘋到了讓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比如,分菜時她甚至當著眾人的面拿上兩個大茄子就走。在地裡掰玉米時,她一邊掰一邊揀大的往褲腰裡塞。治保主任說:幹啥?你幹啥?她說:不幹啥。治保主任說:你褲腰裡塞的是啥?掏出來。她說:你褲腰裡是啥?掏出來。治保主任開始還硬氣,說:掏出來也是「蟲」。你是蟲,它也是「蟲」,咋?蟲嫂說:掏,那你掏!治保主任扭頭看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走,你跟我走。她說:走就走。不就是談話麼?不就是蟲對蟲麼,誰怕誰呀。治保主任臉一紅,再也不吭了。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蟲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聲。蟲嫂說: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說:放那兒吧。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咳嗽,蟲嫂又問: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又說:放那兒吧。再過一會兒,還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著窗戶,蟲嫂說:不就是棵白菜麼?還咳個沒完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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