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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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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村裡種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豐收。一到夜半時分,蟲嫂家房後的院子裡就不斷地有咳嗽聲傳出來(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話。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過),那咳嗽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趕廟會一樣……據說,連村裡最老實的德發叔也提著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結果被趕了出來。後來,德發叔咬著牙,見人就說:聽說了麼?真不要臉呢! 在那些日子裡,大國、二國、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東西了。那一年,老拐家換了很多花生油……灶房裡時常飄出油和肉的香味。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來對人說:俺家炸油饃了。 很快,蟲嫂的行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致反對。 先是有女人指桑駡槐,比雞罵狗,敲洗臉盆駡街之類……蟲嫂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是你罵你的,她走她的,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對蟲嫂來說,那臉面就是一層皮,撕了也就撕了。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剝了皮可以吃的東西)卻是可以吃的,實實在在的。女人們一個個恨得牙癢,說: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 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麼也不當回事了。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只要生了芽兒,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時候。 這年秋天,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全村婦女都集中到幾個煙炕屋裡往煙杆上掛煙葉。女人們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於是,村裡有二十多個女人私下裡一嘀咕,趁機把蟲嫂堵在了煙炕房裡。這天,由村支書的老婆吳玉花帶頭,眾人一起下手把蟲嫂按在了地上,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說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轉世……此時此刻,女人們終於找到了報仇的機會。她們一個個醋意大發,下手挺狠的。先是撕她、掐她、「籮」她……等她嚎叫著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時,女人們又嗷嗷叫著追出來,四處圍追堵截,把她赤條條地包圍在場院的雨地裡。 這一日,女人們恨她恨到了極點。她們把蟲嫂包圍在場院裡……蟲嫂十分狼狽地在雨中奔跑著,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讓女人掐的),血順著她的腿流在雨水裡,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一聲聲淒厲地喊叫著:叔叔大爺,救人哪!救救我吧!嬸子大娘們,饒了我吧!……可是,在這一刻,無梁村的男人們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場院。他們全都躲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吃過「棗山子」、「談過話」的人,這時候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蟲嫂圍著谷垛在場院裡一圈一圈奔跑著,躲閃著,一邊哭喊著求饒……直到最後跑不動了,一頭栽在了泥水裡。 在我的記憶裡,這是我見識過的、女人群體性的第二次發狠。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救她。男人們都躲在短牆的後邊,偷看一個光肚兒女人在場院裡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來梯子,爬上樹杈,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說,我也一樣。 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無比快活。我搶先爬上了場院邊一棵老柳樹,騎在樹上看風景:我看見蟲嫂赤條條地在雨地裡奔跑著。她胸前晃悠著兩隻跳兔兒一樣的「棗山子」,不時跌倒在泥水裡,爾後爬起來再跑,就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泥母豬……女人們大喊著在泥水裡圍追堵截,各自手裡都拿著「武器」:有的手裡拿著趕牲口的紮鞭,有的甚至是木棒、桑叉,還有掃帚、牛籠嘴、木鍁、皮繩子、籮頭,女人們一邊追著打她,一邊還嗷嗷叫著:浪,叫你浪!浪八圈!浪唄! 蟲嫂那淒厲的哭喊讓人頭皮發麻……後來還是輩分最長的句兒奶奶發了話,句兒奶奶站在煙炕房門前,說:教訓教訓她算了,難道還要出人命不成?老蔡呢?! 到了這時候,老姑父才敢站出來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邊上,大喝:夠了!爾後,他喊來民兵,讓人找一床單子把蟲嫂裹上,送回家去。 爾後,女人們仍氣不過,又把老拐拽到了煙炕房,手指頭點著他的頭,齊夥子數叨他。有的說:老拐,你還是個男人麼?你要是男人,你就去買把鎖!把那爛×鎖上!有的說:老拐,你家開肉鋪呢?你賣肉去吧!有的說:老拐,你連個女人都看不住,乾脆找根草繩兜住屁股上吊算了。有的出主意說:老拐,你把她綁了,夜裡不許她出門!有的說:老拐,屎盆子都扣你頭上了,你也不生氣?有的說:你把她的腿打斷,看她還野不野了?有的說:老拐,你是個騾子麼?你咋不天天日她個半死?看她還瘋不瘋了?有的說:老拐呀老拐,你太監了?你看看你,灰毛烏嘴的,你還像個人麼?你就是個烏龜王八……可是,無論女人們說什麼,老拐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這天夜裡,老姑父派我偷偷地觀察著老拐家的動靜。看兩人打不打架,別出了人命。我在他家窗戶上摳了一個縫兒,只見蟲嫂在床上躺著,像個死人一樣…… 老拐在床頭蹲著,他手裡端著一隻大海碗,一直在喝水,一碗一碗地喝涼水,他喝了一肚子涼水,呼呼地喘著氣,不住地打嗝……水喝多了也醉人。爾後,只聽他大聲說:臉呢?還要臉麼?這以後,叫我怎麼出門?我只有把臉裝在口袋裡了。我已經沒臉了,我的臉就是屁股。我得去磨刀,我得把刀磨得快些,殺了你,再殺了這三個娃,一了百了! 爾後,他突然像猴似的猛地往上一躥,咯噔了兩下,做一金雞獨立,說:誰說我站不直?我能站直,我站起來他媽的也是頂天立地!磨石呢,大國,去給我找塊磨石!刀呢,拿刀來!……老拐的聲音很大,老拐像是有意讓外人聽的。 三個「國」也都嚇壞了,像雀兒一樣蹲在一個角落裡…… 等到夜靜的時候,老拐突然躥到床前,惡狠狠地說:我殺了你。我真想殺了你!……爾後,他在屋裡走了一圈,說:還有吃的麼? 蟲嫂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老拐說:離。說離就離。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要這樣的女人! 蟲嫂突然說:我要走了,娃咋辦? 老拐又喝了一氣涼水,把水瓢摔在水缸裡,說:滾。要滾就帶著娃一塊走。我可養不了…… 蟲嫂說:人家都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你管過麼? 老拐說:我真想掐死你。 蟲嫂說: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卻突然惡狠狠地說:滅燈,燈裡快沒油了。 往下,蟲嫂突然求饒說: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經過了這事之後,蟲嫂有二十多天沒有出門。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頭腫得就像個發麵饃,出不得門了。三個國,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一個十歲,大國眼最毒,那眼裡全是螞蟻。他時常站在院子裡,惡狠狠地說:……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說誰。只是,從此以後,沒有一個孩子再喊媽了。誰也不喊,該叫她的時候,實在拗不過去了,就「哎」一聲。 一月後,等蟲嫂能下地出門的時候,她用頭巾包著臉,順著牆根走,人也老實多了。村裡女人見了她,仍像見了仇人一樣,誰也不理她。可地裡的莊稼,她該偷還偷。 那時候,蟲嫂的名聲已壞到了極點。村裡的男人誰也不敢當眾跟她說話了。在村街裡,只要看見有男人跟她說話,就有村裡女人呸他。 在村子裡,情緒是蔓延的。 尤其是女人,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影響著一個村子的空氣和氛圍。 有一段時間,蟲嫂家的三個「國」,每次放學回家,身上都帶著傷。 蟲嫂有點詫異,說:又跟人打架了? 三個孩子,誰也不吭……最初蟲嫂並不在意。也許蟲嫂覺得,都是野孩子,滿地滾,受點皮肉傷,不算什麼。誰家孩子不淘氣呢? 可是,有一天,當她走到村口時,卻發現有人在村口擺了兩個小石滾,石滾中間放著一根葦子杆,她的三個「國」,正背著書包,依次從葦稈下爬過去……蟲嫂「嗷」一聲就撲過去了。她大聲嚷嚷說:誰讓俺鑽杆的?真欺負人哪! 周圍是一群學生孩子,學生們都在笑……當蟲嫂撲上來的時候,他們一哄而散。 蟲嫂上去揪住大國的耳朵,說:誰讓你鑽的? 大國不吭。 二國不吭。 三花也不吭…… 後經蟲嫂一再逼問,三花哇一聲哭了。三花哭著說,一個綽號叫「屁簾」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綽號「屁墩」),因為丟了一塊橡皮,就懷疑上了大國。從此,他糾集了一群上學的孩子,說她娘是賊,他們一家都是賊,要教訓教訓「賊娃子」……大國已跟他們打了十幾架了。他們人多,一哄而上,實在是打不過,就投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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