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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此後人們也就習慣了。一天勞動下來,很累,在村口上拿蟲嫂逗逗趣兒,人們很快活。於是蟲嫂就成了人們日子裡的「鹽」。日子很苦,人們還是笑嘻嘻的,有鹽。

  人們都知道,她衣服上縫著很多的口袋,見什麼拿什麼。偷玉米,偷紅薯,偷場裡的黃豆、綠豆、黑豆,偷……有一次,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鼻就」。人們很奇怪,問她,你要那「鼻就」(牽牲口用的)幹什麼?就一節皮條拴個鐵圈子。她先是不說,問急了,說:我看那皮條怪結實。人問:你有啥用?她說:頭繩太費了。給國花紮個小辮兒啥的。人說:那麼寬的皮條,怎麼紮?她說:用剃頭刀(她還會剃頭,剃光頭,老拐的頭就是她給剃的)割成一溜兒一溜兒的,結實。氣得餵牲口的老料跳著腳罵娘!

  當我仍在各家輪流吃派飯的時候,每次輪到老拐家,都要隔過去,或是餓上一天,那是因為他家的飯食實在是太差了。她家細糧少,紅薯多。我估摸著她家的紅薯有一半都是偷來的。她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殘疾,是個吃貨。三個孩子也都是吃貨,只有她這麼一個半勞力。麥子下來的時候,一屋子嘴,蝗蟲一樣,僅一個夏天就吃光了。所以她家日常的飯食頓頓都是黑乎乎的紅薯面餅子加上菜湯。蟲嫂手小,卻是一個拍餅子的高手,她把家裡的紅薯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餅,掛在一個籃子裡,餓了就拿一張。那餅子是壞紅薯又加了豆麵、紅薯乾麵在鏊子上炕出來的,熱著吃還湊合。放幹了的時候,吃著又硬又苦,難以下嚥。三個孩子都說苦,不吃。老拐也不吃。這些黑餅子大多都是蟲嫂自己吃的,黑面餅子蘸辣椒水,只有她吃得。一屋嘴,怎麼辦呢,也只有偷了。莊稼下來的時候,有什麼就偷什麼。偷成了她的習性,她的一種生活方式。要是一天不去地裡拿點什麼,她著急。

  村裡開「鬥私批修」大會的時候,蟲嫂常常被勒令站出來。她就站出來。村民起哄說:看不見。看不見哦!於是,就讓她站高些。有一次竟讓她站在了桌子上,她就站在桌子上。她往桌上一站,人很袖珍,人們哄一下就笑了。有時候,有人喊:小人國,翻個跟頭。她真就在桌子上翻個跟頭,看上去就像是玩猴一樣。

  搞「運動」的時候,蟲嫂還多次游過街。大隊治保主任押著她,脖子裡掛著玉米,還有偷來的蒜和辣椒,甚至白菜蘿蔔,紅紅白白,一串一串的,像是戴了項鍊似的……治保主任在前邊敲著鑼,她在後邊走,小短腿羅圈著,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一個十字街都走遍了,惹了很多人跟著看……人們說,蟲嫂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呢。還有人說,這是蟲嫂,要是換了人,非上吊不可!

  遊街時,走到家門前,她的三個小屁孩子,一個個趴在牆頭的豁口處,偷偷地看她。蟲嫂也不在乎,還對著門裡說:線哦,別蹭了那線。牆頭下,有蟲嫂在小學校偷來的粉筆頭畫的白線,那是給三個「國」量個頭用的,一共三道兒。那白道有擦過的痕跡,一痕一痕的,擦了再畫。她很害怕國們長不高,像自己一樣……這時村街上有人喊:老拐老拐,快出來。你出來看看,你媳婦披紅戴花!……老拐嫌丟人,躲在屋裡,說啥也不出來。

  蟲嫂是慣犯。哪怕是遊過街之後,一到晚上,她就又出門去了。夜晚就像是蟲嫂的節日。一到晚上她就異常地興奮。她那小小的身量隱在夜幕裡,有時拿著一把小鏟,有時還拖著一個麻袋,在無邊的田野裡,凡是能拿的,她都背回家去。有人說,她真是土命。連土地爺都佑她。那無邊的褐土地就是她的依託,田野就是她的衣裳。連那些草兒、蟲兒、雜棵子都會給她以庇護。只要一進地裡,花花眼,就不見了。

  在田野裡,蟲嫂就是一個魔。一個具有神性的偷兒。她在田野裡如魚得水,青紗帳給了她充分的庇護和自由。一年四季,什麼下來她偷什麼。當豌豆還青的時候,飽滿著的汁液的時候,她專揀那最鮮最嫩的摘,挑最好的偷回家給孩子吃。她偷豌豆隨手薅一把格巴皮草,把摘下來的青豌豆纏上格巴皮草,捆成一把兒一把兒,包得嚴嚴實實的。草成了她隨處採用的繩子,誰也看不出來。有時候,她還會在莊稼地裡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土窖兒,帶上一匣火柴,撿一些幹樹枝兒,把偷來的嫩玉米或是紅薯就地放在窖窩裡燒一燒(這樣連家裡的柴火都省了),一邊燒一邊在四周割草,草割到一定時候,玉米、紅薯也就烤熟了,一個個包上桐葉,再用草裹了,拿回去給孩子吃。有一段時間,若是想知道她家孩子都吃了什麼,看看嘴唇就知道了,三個「國」,那嘴唇一時是狗屎黃,一時草葉綠,一時又鍋底黑……按現在的說法,在那樣的年月裡,她的孩子吃的全是「綠色食品」。

  由於蟲嫂在村裡名聲不好,提防她的人多,到處都是眼睛……可若是本村偷不成了,她就偷外村的。有一年,鄰村的瓜地被她多次光顧,一畝西瓜被她幾乎偷去小一半。鄰村人都認為是招了黃鼠狼了,還不是一隻。不然,誰能背走半畝西瓜呢?這年夏天,蟲嫂家的三個「國」一個個肚子吃得圓嘟嘟的。奇怪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連狗都被她收買了。每次她背著麻袋趁著夜色回村時,狗從來都沒有叫過。

  一天夜裡,老姑父突然對我說:丟,今晚我領你長長見識,捉鬼去。你見過鬼麼?我說:沒見過。老姑父說:要不,咱當一回試試?我說:咋當?他說:就蹲在墳地的邊上,別吭聲就是了。接著又問:你怕不怕?我說,不怕……可我怕。

  老姑父拍了拍我的頭說:沒事,有我呢。爾後,夜半時分,老姑父領著我潛入玉米田旁邊的老墳地裡。天很黑,四周寂無人聲,螢火蟲一閃一閃亮著,我嚇得頭皮發麻,頭髮梢兒都有點抖了,忙把眼閉上……只聽老姑父說:就快出來了。

  可是,等了很久之後,才聽玉米地裡傳出了沙沙的聲響……老姑父揪了我一下,說:看,出來了。我大著膽睜眼一看,就見一團黑影,像旋風一樣從玉米地裡冒出來,時隱時現,一忽兒一忽兒地飄……怪嚇人的。

  玉米葉沙沙響著,一股黑氣像是撥雲穿霧一般從玉米田裡遊出來。在黑森森的玉米田裡,在彌漫著夜氣的星空下,先是有波浪一樣的夜氣把玉米棵分開去,接著是風的響聲,隨風流出來的是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就像是滾動著的老鱉蓋子……看得我眼皮都要奓了。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那不是鬼。是人。

  是蟲嫂。

  後來才知道,其實那是她背著的、蒙了黑布單子的一袋偷來的玉米棒。蟲嫂趁夜色從玉米田裡走出來,繞過一片老墳地正呼哧呼哧走著,猛然看見前邊墳地裡突兀地站起一人,手電筒一照,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一聲:我的娘啊。

  這時,老姑父咳嗽了一聲,說:拐家,你怎麼屢教不改呢?——我知道,在無梁,也只有老姑父稱她為拐家或是老拐家。這是她在無梁村得到的惟一的、也是少有的「尊稱」。

  蟲嫂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你叫我勻口氣。

  老姑父說:你不能改改嗎?

  蟲嫂仍呼呼哧哧地說:勻口氣,我勻口氣。

  老姑父拿手電照了照她,只見她渾身上下濕涔涔的,頭髮亂奓奓的,頭上掛了很多玉米葉子。她靠著那袋偷來的玉米癱坐在地上,嘴裡呼哧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就像是一隻汗醃的老雀兒。老姑父歎口氣,對我說:走吧。說完,竟扭頭走了。

  蟲嫂卻追著他喊:我沒偷咱村的。——這村裡人誰都知道,蟲嫂偷是偷,可她只偷生產隊裡的,從不偷一家一戶個人的,所以並沒有多大民憤。

  我曾經有很長時間想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日子,可以把一個人的臉皮練到如此程度?

  後來聽說,蟲嫂六歲時曾被本村一個玩猴的本家叔叔拐出去賣過藝,鑼一響就跟著翻跟頭,去了一年……後來被公安局的人解救回來了。

  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條心理防線,當防線被突破後,她就徹底「解放」了。

  據傳說,蟲嫂的「防線」是她的褲腰帶。

  在平原的鄉村,一個女人的「品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怕「三隻手」,二怕「松褲腰」。「三隻手」倒還罷了,說的是小偷小摸;「松褲腰」說的是作風問題,當年,這是女人的「大忌」。一個女人若是兩樣都占了,那就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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