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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在無梁,在男女之間,關乎「性事」,語言極為豐富。暗語很多。每一家的床頭上都有些創造。比如:「吃蜜蜜」、「吃蕎麥面窩窩」、「睡了再睡」、「倒上橋」,以及「啊、嗯、哎、嗨」之類……「滅燈」是老拐的創造。

  第二天一早,當太陽掛在樹梢上的時候,遠遠望去,人們看見村口滾動著一個巨大的「刺蝟」。那「刺蝟」背對著朝陽,看上去毛炸炸的,還一歪一歪地滾動著。一直到近了的時候,人們才驚訝地發現,這是老拐家的新媳婦,背著一個大草捆。很能幹哪。

  老拐的新媳婦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脫下來了。她本來個小,身上穿著老拐的舊衣裳,背著這捆草,就像是一個滾動著的刺蝟。爾後,當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時候,大隊會計五鬥給她看的磅,稱出來竟有七十二斤!五鬥「呀」了一聲,會有這麼多?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就這新媳婦,蟲嫂,咬著牙,一隻腳悄悄地踩著磅秤呢。於是,會計說,哎,腳,你那腳,挪挪。她擦了把汗,笑著,不好意思地把腳挪開了。再稱,五十二斤半。那時候一個壯勞力幹一天才掙十分。隊裡規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個人早上就掙了八分半。

  稱了草後,大隊會計見她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張,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著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見她在灶火前扒開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時還偷掰了村裡五穗嫩玉米!

  大隊會計即刻把這事告訴了老姑父。那時候村街裡有個吃飯場,男人們都在飯場裡蹲著吃飯。老姑父聽了,碗往地上一放,說:走。帶著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著走著,迎面看見牆上貼的大紅「囍」字,卻又站住了。老姑父搖搖頭,笑著說:算了。沒過三天,還算是新媳婦呢。改天還要回門……算了吧,下不為例。

  民兵們見老姑父這樣說,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罷。但新媳婦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說:這女人,真不主貴。

  在平原,新媳婦結婚三天回娘家,這是風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說來還算是體面。老拐仍穿著借來的藍制服,頭戴藍帽子,手裡推著借來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匣點心;新媳婦上身穿一紅燈芯絨布衫,下身是毛藍褲子,這女子個小屁股大,那褲子像個兜子,走起來像是兜著兩坨肉包子似的。兩人一前一後,仍是一浪一浪趕著走。

  兩人一進飯場,立時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噴了一嘴飯……兩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來看去也不知人們笑什麼。蟲嫂竟不怯,對著飯場的男人說:笑啥呢?沒見過串親戚?爾後又低聲對老拐說:走,趕緊走。老拐走不快,說:不慌。不慌。

  眾人又笑。

  蟲嫂的娘家是大辛莊的,離無梁只有六裡地。不久,就有閒話從大辛莊那邊傳過來,說那天老拐車把上掛的點心是假的。那兩封點心,匣子是空的,還有那封貼,都是在代銷點花了五分錢買的,每個匣子裡裝了兩穗煮熟了的嫩玉米。這一切都是為了撐面子,為了體面。傳話的人說,蟲嫂的娘當即哭了。她偷偷對她娘家一嫂子說:那老拐都窮成這樣?真是把閨女害了。咋嫁個這人?

  閒話傳回村裡時,村裡人不怨老拐,只說這女人假氣。都說:呸,那玉米還是偷的呢。她就是個「蟲兒」。在無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稱。

  就為這件事,剛嫁過來不久,蟲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聲。從此,人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小蟲窩蛋。簡稱:蟲嫂。

  在無梁,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

  最初,人們戲稱她為蟲嫂。也不僅僅是蔑視,這裡邊還有寬容和同情。每每她挑著一副水桶走出來,人們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號,水桶也是小一號的,從娘家帶來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著腳尖,磕磕碰碰,試試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時,她不讓人搭手,說:會。我會。就是轆轤把兒太長了。人們又笑。

  在村裡,蟲嫂割草、割麥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掙的。可她不會編席。她是無梁村惟一不會編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頭太短,編不了丈席,也試著編了幾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點的老魏說:她的尺子小一號。那時候,糧食是隊裡分的,而油鹽錢全靠編席來掙(編一張大席可掙一毛五分錢)。蟲嫂不會編席,就從娘家逮了一窩小雞,靠著「雞屁股銀行」,總算能換個油鹽錢。老拐腿瘸著,幹不了重活。再加上兩人結婚時,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債,那日子就更加艱難些。

  日子雖然難過,可也過了。她會爬樹,身量小,卻靈活,猴子一樣。春天裡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捋些槐花、榆錢,摻和著吃。她還會做「鯉魚穿沙」,就是玉米糝加榆葉兒煮著吃,我吃過一次,也挺香。這年夏天,隊裡菜地先是少了一壟茄子,爾後又少了一壟辣椒。於是人人都懷疑是蟲嫂偷了,卻沒有證據。治保主任曾建議說:搜,挨家挨戶搜。卻被老姑父否決了。老姑父說:幾個茄子,算了。

  再說,沒有多久,蟲嫂就懷孕了。挺著個肚子,也編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來時,身上總挎著一個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艱難的樣子(很久之後,人們才知道,那草筐是雙底的。她身上還縫了很多兜,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袋)。

  蟲嫂生下第一個孩子後,頭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們說,蟲嫂,可不敢哪,迎了風,就出大事了。她說,沒事。我皮實。

  等到了這一年的秋天,穀子、芝麻、豆下來了。打場時,蟲嫂每天抱著吃奶的孩子到場裡去晃一晃。接連幾天,就被人盯上了。於是幹部們在場邊上攔住了她,在她的袖筒裡、孩子的肚兜裡,還有鞋窠舀裡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黃豆!罪證終於查到了,就罰她在場裡的石滾上站著,問她為啥偷芝麻?

  她說:孩子饞了。

  人們問她:你呢?你不饞?

  她說:也饞。

  人們說:饞了就偷?

  她竟說:叔叔大爺們,饒了我吧。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竟一聲聲地喊人「叔叔大爺」,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軟了……人已一賤到底了,「叔叔大爺們」聽她這麼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還抱著個孩子,也就放過她了。說: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就此,「小偷」的名義已坐實了。

  奇怪的是,就蟲嫂這樣的小小身量,卻一拉溜生了三個孩:兩男一女。據說,每次生孩子,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問:全活麼?接生婆怔了,說:啥?她說: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訴她:全活。她這才松一口氣。她個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也許是因為她個子低的緣故,她對「大」有無限的嚮往。她的三個孩子統稱為:國。大國,二國,三國(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國花)。她生了一群「國」。她說是「國家」的「國」。全是嗷嗷待哺的貨色。由於頭生兒回了奶,她的三個孩子都是靠她嘴對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紅薯嚼一嚼,爾後用嘴,或是手指頭抿在孩子的嘴裡。當三個孩子牙牙學語、滿地滾的時候,她已經是村裡有名的小偷了。

  一個人一旦有了賊的惡名,她就是「賊」了。

  此後,在我的記憶裡,村口幾乎就是蟲嫂的「展覽台」。每次放工回來,村裡的治保主任都會把蟲嫂單獨留下來,當著眾人搜一搜。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幾遍。一旦查出了什麼,就罰她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還笑,咯咯地笑。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說:老實些。她說:癢。治保主任嚇唬她:再不老實,捆起來。她說:真是癢。我胳肢窩兒有癢癢肉。治保主任問她:你要臉不要?她先說:要。又說:不要。治保主任問:那你要啥?她說:娃餓了。

  一個小個女人,就那麼讓她站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的,顯得很滑稽。每當這時候,總是有許多人圍著看,一般人是受不了這個的,多丟人哪。可蟲嫂在小板凳上站著,不管你搜出了什麼,她都神色坦然,還笑嘻嘻的。人們勸她說:蟲嫂,你咋這樣?老不好啊?

  她還是那句話:娃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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