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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著說:……不像。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在縣信訪局的院子裡,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面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嗎?還有點人性嗎?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著,像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

  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著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裡,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著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駡: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幹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別急嘛,別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呼呼的,嘴裡嘟噥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也值當說?

  此後,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訪隊伍裡,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永不再來。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後,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李月仙後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門前,低著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髮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面對面,竟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塊饃。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我給你看個相,後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著。你等著。給我算算。可是,當她讓兒子拿著兩個饃、端著一碗水從屋裡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裡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麼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只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後來李月仙也托人打聽過他。兩人本是要見個面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裡。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沖成了一條柏油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淚。再後來不知怎的被孫家的人聽說了,孫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齊給李月仙跪下,一聲聲叫娘、叫奶奶……並且放出話來:他只要敢來,打斷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罷。

  那一年,當我在北京火車站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穿得比較整齊了。手裡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單,還戴著一頂藍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穿來穿去,看見單個的女士,就湊上去,追著人家小聲說:算命麼?那女士是個穿西裝裙的白領,人長得很漂亮,這白領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說:不算。他就一直追著人家的屁股說: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順……那女的站住了,說: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順?他說:你面相裡帶著呢。算算吧?那女人說:看你那窮酸樣。我說過了,不算。你別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這讓人哭笑不得。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人,他還給人算命呢。當時,我曾經暗暗笑他。那會兒我想,命相這東西,在大學裡我倒是看過幾本書。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難框定一個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命運卻截然不同?所以,一個人的命運,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後天的機遇和努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他真的會算,就該給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當我看見他攔住人算命的時候……可畢竟是一個村出來的,還算是長輩,我不好也裝作不認識。何況,時光已把他熬成了一個小老頭。當我站在他面前時,他訕訕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說:爺們,我這兒有條兒,老蔡的。於是,我笑了,請他吃了頓飯,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說,老姑父成了一棵樹。這是個「秘密」。

  這天,當他喝了兩小瓶二鍋頭之後,話就稠了。他眯細著眼,貼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訴我說: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聽麼?……他得意地說,不瞞你,就憑著這個「秘密」,他一連詐了蔡思凡三次。

  我給你說過,老姑父的三女兒原名蔡葦香,有了錢當了老闆之後就改名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現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縣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辦公地點。一天傍晚,梁五方在縣城一個新建的思凡小區裡找到了蔡思凡。他戴著一頂草帽,看見蔡總從一棟小樓裡走出來,就迎上說:香,小香。我這兒有個條兒,老蔡寫的。蔡思凡最不喜歡人們提過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嘚兒、嘚兒」地往前走。他馬上改口說:蔡總,不認識了,我是你方叔啊,我這兒有你爸寫的「條兒」……蔡思凡這才停下來,說:喲,五叔啊,我還當誰呢?我爸給你寫條兒了?他說:是。你爸早幾年寫的。他的字,你總認得吧?不料,蔡思凡接過那張「白條兒」,看都沒看,「呸」地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隨手往地上一扔,說:他寫個「白條兒」,你就來找我?我不認!

  梁五方沒辦法了,就追著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我看你臉上有煞氣呀。蔡思凡說:是麼?……蔡思凡最早是從「腳屋」裡走出來的,什麼人沒見過?接著,她說:五叔,缺錢花了吧?他說:不不。我是看你有災。應在一棵樹上。我來給你說個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說: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這五百塊錢你拿著,下不為例。說完,從包裡抽出五百塊錢,放在他手裡。坐上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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