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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這時,老曹給他點上一枝煙,語氣緩下來,說:五兒,你那事,該解決解決,最後還是咱這兒解決,你說是不是?

  他說:是。我聽你的。

  老曹說:你那富農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麼?現在成分取消了,不講成分了,你還鬧啥鬧?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

  老曹說:成分都取消了,又沒給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現在就給你平反。這行了吧?

  他說:我那三間瓦房呢?我的自行車呢?……

  老曹說:房子,房子的事嗎?這個,這個……好,給你解決。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給他。

  老姑父很為難,說:現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揮手,說:退給他,回去就退。至於,漏雨麼,修修。鎮上給點補助,這總行了吧?我再說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說: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當天晚上,他又跑了。

  國慶節那天,國家信訪局一個電話打到省裡,省裡又打到縣裡,縣裡打到鎮上……一級級的,都憤怒無比:那個「流竄犯」又跑北京上訪去了!該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解決?!老曹氣壞了,站在鎮政府院裡拤著腰大罵老姑父:蔡國寅你個王八蛋,我撤你的職!

  據說,就為這個「流竄犯」,臨近退休的老曹被當眾免職了。縣裡下了決心,派幹部專門到北京國家信訪局門口去堵他,同時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們才在長城上找到了他。那時,他正坐在八達嶺的一個垛口處看風景呢。

  夕陽西下,風哨著,一個年輕的副鎮長看見他就哭了,說:你,你可真……禍害人哪!

  他說:我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怎麼了?不能來?

  那副鎮長說:爺,你真是爺,咱回去吧。

  他說:等等,我還沒吃飯呢。

  那副鎮長說:走,先吃飯。先吃飯。

  他說:有酒麼?二鍋頭就行,小二兩的。

  那副鎮長說:放心,弄,給你弄。說著,兩人架著他的胳膊,攙著他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這一年,他整五十歲。

  梁五方的問題是在他五十五歲這一年得到「徹底解決」的。

  這時候,他已經在這條上訪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了。他一臉的滄桑,背著一個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爾後規規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誰看到他都會頓生憐憫之心。據說,縣裡一個新任女書記看見他竟然掉了淚,說: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解決。徹底解決。

  這個分管信訪的女書記姓林,名叫林嵐。她調來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訴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著剪髮頭的女書記,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說話是算數的。這一年的秋天,她親自帶人到無梁村現場辦公,解決梁五方的問題來了。

  女書記領著縣、鄉、村三級幹部站在無梁村的場院裡,讓人當眾宣佈了對他的平反決定(其實他已無「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實之詞云云……爾後,又帶人來到了梁五方曾經被沒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鄉下人也都蓋了新房。周圍一棟一棟的全都是二層、三層的貼了瓷片的樓房,獨有他這所破瓦屋夾在一片樓房中間,顯得那麼破舊、逼仄、淒涼。這所三間的小瓦屋早年曾經當過生產隊的倉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風刮雨蝕,院子裡荒草萋萋,一片破敗……看了讓人心酸。女書記站在院子裡,看著梁上的蜘蛛網,良久,說:王書記,這房子已經不能住人了。你說,怎麼辦?你要是不能解決,我來解決。

  鎮上的王書記趕忙說:放心吧,鎮上解決,馬上解決。

  女書記說:好,我給你十天時間,夠麼?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十天之內,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爾後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你滿意麼?

  梁五方嘴裡嘟噥著,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併解決,鄉里一併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裡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於是,縣、鄉兩級幹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復交代村裡,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幹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爾後,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著眼,說:滿意。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眾。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麼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確在村裡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等房子原樣蓋好後,村裡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莊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裡押送回來的,一傢伙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裡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傢伙補了一屋子錢。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門口!……

  眾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這女人面善,好說話。

  村人們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大多是問錢的。他大哥五鬥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裡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歎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著就試探著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著他背「成分」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麼?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後從舊物什裡找出一把鋸來,試著在一塊舊木板上鋸了幾道,可鋸著鋸著,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丟,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來電話,說怎麼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裡的女書記聽了彙報後,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麼這樣?太不像話了!當面說得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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