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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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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號,蔡總蔡思凡的辦公室裡,梁五方騙過了保安,又進來了。蔡思凡一見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五叔,又來了?他說:蔡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蔡思凡攔住話頭,說:五叔,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說:信,我信。那棵石榴長得很好,就是有邪氣。蔡思凡望著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他說:閨女,說實話,手頭有點緊。借倆花花。到時候政府賠了錢,我一準還你。蔡思凡說:多少?他說:我不多借,萬兒八千就行。蔡思凡說:你把我當銀行了?他說:蔡總,這對你還不是九牛一毛?我會還你的。那費(封口費)你不都「費」了麼?買個心靜。蔡思凡說:那是謠言,你也信。他說:我知道是謠言。你說,一棵石榴,咋會有血氣呢?是吧。謠言。回頭我畫道符,給老蔡上炷香,不讓他纏你…… 在飯桌上,梁五方告訴我,正是這句話,把蔡思凡嚇住了,給了他一千塊錢。臨出門時,他又勾回頭說:我這道符,保你三個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告訴我說,你別看她口氣大,心裡怵著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個家具批發市場上,蔡總蔡思凡正張羅著給新開張的家具店剪綵呢,梁五方又來了。這次,沒等他開口說話,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說:五叔,來了。走走,到我辦公室去……說著,一把把他拉進了樓上的辦公室。爾後關上門對他說:五叔,我這會兒忙,你稍等片刻,行麼?他說:你忙。你忙。你這大門朝向不對呀,這叫凶煞聚會……蔡思凡說:你先喝點水,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關上門「嘚兒、嘚兒」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刻鐘,門開了,蔡思凡領著三個派出所的民警走進來。蔡思凡說:劉所長,就是他。於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銬,厲聲說:站起來!蔡五方一下就站起來了,下意識地伸出兩隻手,規規矩矩地讓人用手銬銬上,這才說:政府,我,我犯啥錯了?派出所長說:你涉嫌敲詐,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邊走邊說:香,鄉里鄉親的,你咋這樣呢?我手裡有你爸的「條兒」。 蔡總說:哼,我看你是吃順嘴了! 三天后,蔡思凡大約有些不落忍,畢竟是鄉親,再說……於是,她給派出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梁五方給放了。爾後,她又給鎮長打了電話(現在的老闆跟政府官員都熟),讓鎮上的人把梁五方從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沒過幾天,梁五方又找來了。他仍是戴著一頂草帽,背著鋪蓋卷,兩隻眼珠往白處翻著,往蔡思凡的門前一蹲,伸出兩隻手,說:蔡總,你有錢有勢,還把我銬起來吧。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蔡思凡說:你進來吧。 等蔡思凡把他讓進門後,就那麼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身後站著四條漢子,個個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頭,膀大腰圓的。 一刻鐘後,梁五方自己背上鋪蓋卷走了。據他自己說,他走的有些慌張,出門絆了一跤,差點把門牙磕掉!他背著鋪蓋卷直接去了信訪局。進門就喘著粗氣說:我還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這話有些突兀,說得信訪局長一怔。 梁五方低聲告訴我說:丟,我只對你一個人說,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從河裡漂上來,或是讓車撞死在路上……那一準是蔡總害的。 我有些吃驚,說:蔡葦香? 他說:就她。現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賴種。 我說:你怕了? 他喘著氣說:你不知道。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氣。她會殺人的,她真敢…… 我問:到底怎麼了? 他說: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霧,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螞蟻窩。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殺的……丟兒,你要信哪。 小時候,在村裡,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我說:一個村的,不會吧? 他說:你想啊,她娘倆咋對老蔡的,這村裡人都知道…… 我問:那棵石榴在哪兒呢? 他說:我會找到的。找到我告訴你。爾後他又說:爺們,再給點「信息費」吧。這秘密,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後來,他突然又很認真地說:丟,你這麼有錢,逛過按摩店麼?就那個,那啥…… 我驚訝地望著他,說:你逛過? 他說: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們的家鄉,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民間俗語,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領悟的土話。春才是一個人的名字(他現在仍然活著),這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裡把他的生殖器割了。這個具有悲劇性的人生故事,卻在我們的家鄉產生了一種帶有喜劇意味的荒誕。後來引申為完結、完蛋、徹底……的意思。這句歇後語人們通常是笑著說的,只要有人說「春才下河坡」……那麼,下邊的話就不用再說了,這就表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的徹底失敗。 這也是我們家鄉人的最大優點:那就是用戲謔的口吻,微笑著面對失敗。 在這裡,我要說的是,梁五方的結局也是頗具喜劇色彩的。 在潁河鎮,梁五方作為一個「專業上訪戶」,是極為出名的。三十八年來,如果把他走過的路略微統計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計算,他至少也繞地球七八圈了!這個數據本是可以進世界吉尼斯紀錄的。如此「偉大的行程」,在當地政府官員的眼裡,卻是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當地政府的官員們一提到他,就連連搖頭,說:他要是有一點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別是最近幾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寫不成了,上訪的時候也不再提那麼多的要求了。他說: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個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給找回來,給他安一個家。可是,偏偏這件事是政府無法解決的。早年改嫁到孫劉趙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兒孫滿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麼也不會再回來跟他過日子了。所以,無論是縣裡,還是鎮上,都不敢答應他,只有任他繼續上訪。 可是,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縣裡的官員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他在北京那邊鬧出什麼影響來。於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撫他。如今的梁五方年歲大了,腿腳也不是那麼靈便了,上下車都要人扶著。每每,縣裡和鎮上的官員把他從北京接回來,給他幾個錢,送到村裡,好言好語地對他說:老人家,這幾天,就這幾天,可不能出門了!他很配合,說:放心吧。北京這幾天人多,查得嚴,咱不去。見他態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鎮長說:老頭,二鍋頭給你買了十瓶,小二兩的,夠用吧?他說:夠,夠了。就是蛋疼。副鎮長笑了,說:想那事了?他搖搖頭說:春才下河坡……就此,雙方達成了一種默契。 等過了節,再出去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棍,甚至還專門到縣信訪局彎一下,報告說:我去了啊。這時候,反而沒人理他了。他挨著辦公室的門,一個個進,進去就說:我去了。我可去了。還是沒人理。他很沮喪。 據說,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溜逛,他拄著一根棍,一邊上訪,一邊也靠賣嘴掙些小錢。有時他攔路給人算卦,掙點卦資什麼的。有時他也會裝瞎子,翻著白眼,伸手跟人要錢……一年下來,也夠個吃喝。 有一次,在縣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著根棍在街上走,身後喇叭響了,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梁五方回頭一看,是縣裡那位女書記的車,他竟然記住了她的車號。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機按了幾聲喇叭,女書記在車裡坐著,抬頭一看是他,臉色立時就變了,十分生氣。這時,坐在前邊的司機拉開車門,說:王八蛋,這是訛人呢!林書記,我叫人把他弄走。女書記看一街兩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圍觀的人。沉默了片刻,說:算了。把他扶過來。等秘書把他扶到車上,梁五方嬉皮著臉說:老天爺,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書記的車,值了,我這一輩子值了……看女書記一臉嚴肅,他心裡還是有些怵,歎一聲,喏喏地說:我要是不犯事,閨女也有你這麼大了……女書記扭過臉望著他,久久,說:老人家,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今年多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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