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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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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民兵們趕忙給他敬煙。他看了,說:八分的?不吸。 這時,老姑父走過來,喝道:五方,縣裡都掛上號了,還不老實? 五方說:老實,我老實。當支書的,給弄枝「彩蝶」。 在時光中,一個稱呼,就是一個人的生命狀態。 當一個人的生命狀態發生變化時,對他的稱呼也隨之而發生變化。 梁五方在建「龍麒麟」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好的口碑。可後來人們對他的稱呼變了。他在全鄉、全縣似乎都有了些名聲,是壞名聲。當人們說到他的時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只說那個「流竄犯」或潁河的那個「流竄犯」,又進京了。 在一級級的政府大院裡,人們一提到他就搖頭……那時候,梁五方這個名字,只出現在一級級政府的公文裡。這時候的梁五方,成了一個「上訴人」。僅一個「上訴人」梁五方,就給郵局增添了多少麻煩啊! 聽老姑父講,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訴材料從不同的郵局、用不同的紙張寄到北京去,爾後又經一級級政府簽收蓋章後批轉回來。有的批著:調查處理。有的批的是:嚴加管制。有的寫兩個字:查辦。有的是寫一「?」,再劃一圓圈。有的僅僅是加蓋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釋。爾後貼上郵票又重新寄回來……這些材料經過千里之行,經過一個個辦公桌,一個個郵遞員的手,最後都一一經公社簽收,在公社秘書的辦公室裡靠牆堆放著。老姑父去公社開會時,公社許秘書曾指著他身後的那面牆說:老蔡,你看看,一面牆,都是那個「流竄犯」的材料。老姑父還在廁所裡見過幾頁,那也許是許秘書一時找不到手紙,匆忙間撕了兩頁,擦屁股用。 甚至於在無梁村,也沒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們幾乎是把他給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爾說到他的時候,人們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來還叫他五方,或是用較親近的口氣叫他:方。現如今人們一提到他,只取中間一個字:五。人們會用淡淡的、略含貶義的、有幾分滑稽的兒化音說:五兒,又竄出去了。 你知道麼,那捆人的繩子也不僅僅是繩子。那時候,在人們心裡,這就是「作奸犯科」的標誌,或者說是生活中的「另類」,是讓人鄙視的「壞分子」。當一個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繩子捆著押回來時,人們看他的眼光也就變了。 再後來,當他一走過小橋,人們就說:五兒回來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時,他仍在上訪的路上……家裡人等了他三天,實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時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勸過他,說:兒呀,認了吧。胳膊扭不過大腿,咱認了吧。可他不聽勸。現在,他娘死了,他也沒能見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裡人在他娘的墳前發現了一包荷葉包著的肉煎包,還有燃過的三枝煙的煙蒂兒,這時人們才知道,他回來過。偷偷地。 後來,隨著形勢的不斷變化,當人們再把他送回來的時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幾個人押著他,把他送回村裡。可他仍舊像捆著似的,顯得很滑稽:他走路兩隻胳膊緊貼著身子,頭往前探,動作僵硬,身子佝僂,脖子梗著,往前一躥一躥地走,就像根本沒有手一樣……在小橋上,村裡人一看見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著,那笑竟有些貧。 人們說:五兒,回來了。 他擠擠眼,說:回來了。 人們說:還去麼? 他回頭看看,滿不在乎地說:去。去。 人們說:五兒,吃上北京烤鴨了? 他說:眼吃。眼吃。 那時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隊部門口談心。老姑父遞上煙,遞上水,苦口婆心地說:五,你是爺,你是祖宗,咱別再去了吧?你說,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麼?去一趟讓人捆一回,你臉上好看?再說了,這人世間,誰還不受點委屈? 梁五方說:老蔡,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是為了啥。上頭咋也得給個「政策」呀?他要是給我個「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說:現在不講成分了,你還要啥「政策」?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照你這麼說,我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說:那不就一張紙麼? 他說:那可不是一張紙,那是「政策」。你得給我落實政策。 最後,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說:五兒,我也幹不了幾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說咋落實,咱就咋落實,你別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說:你說了不算。 老姑父說:你怎麼成「滾刀肉」了? 他說:我就是「滾刀肉」。 這一年,又快到國慶節的時候了,一到國慶臨近,就為了這麼一個「流竄犯」,一個縣的官員都心驚肉跳!縣委書記親自把電話打到了鎮上,要求「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這個「流竄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時公社已改成了鎮,鎮上曹書記又打電話把老姑父罵了一頓,說你給我盯緊點,連放屁的時候都要跟著……爾後曹書記仍不放心,親自派人把無梁村的幹部和梁五方一起「請」到鎮上,在鎮政府的食堂裡擺了一桌酒菜,現場辦公。待梁五方酒足飯飽,曹書記說:五兒,還跑不跑了? 梁五方說:不跑,不跑了。有煙麼,吸一棵。 老曹嚇唬他說:五兒,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說:不跑。你放心,不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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