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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九章

  你知道什麼是「各料」麼?或者引申為「各色」?

  這是平原鄉村的一句土話。是匠人們對樹木材質的一種表述,特指那些長勢不一般,卻又特徵明顯、不易加工(咬鋸)的樹木。又引申為對人的一種個性化的蔑稱。

  你無法想像,一個「各色」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麼漫長。

  自梁五方失蹤後,村人們每當蹲在飯場吃飯時,都要議論一番。有的搖著頭說:這貨,太「各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說:是啊,你看他張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說:人家工作隊是幹啥的?專治這一號!還有的說:強,強唄。哼,你是鏊子鍋?這兒有鐵鍋排!你是紅頭牛,這兒有鋼鼻就!你不服?不服試試?!有的說:雞巴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們議論了一段,也就罷了。

  梁五方失蹤了很長時間。曾經有一段,村裡人謠傳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在新疆阿爾泰那邊摘棉花呢;還有的說,他跑蘭州那邊去了,在蘭州城裡給人打家具,不少掙錢……後來,梁五方終於有消息了。

  當梁五方重又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還是讓人們吃了一驚:他是被人押送回來的。他身後跟著兩個民警,八個縣裡的治安聯防隊員。

  那天,當他出現在村東小橋上的時候,那情形就像是幾個人在捫一隻跳蚤,或者說像是一群人在捉一隻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見他上躥下跳,暴跳如雷,聲嘶力竭,邊走邊喊著口號什麼的……幾個人上去都按不住他!當他走得更近些,人們聽見他聲音嘶啞地喊叫著:……殺了我!殺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見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綁地捆著,一次次地從小橋那邊走過來。他是被遣送回來的。他又上訪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縣裡去上訪、申訴。站在縣政府的門口,手裡拿著他寫的一疊紙,攔路喊冤,要求複查……後來,他又去了市里,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門口,手裡舉著一個「冤」字,又常常被人轟走……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告,卻終無結果。見縣、市都告不贏,他扒火車直接去了省裡。再後,又去了北京。

  那時候,梁五方每次上訪的結果都是被遣送回來。可他還是不服,強著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說:我不服。死也不服。後來繩子越捆越緊,一次一次五花大綁地讓人捆著給押送回來,他就老實些了。每當他讓人押著從小橋上走過時,連村裡人都習以為常了。村裡人伸手一指,說:看,五方回來了。快叫老蔡。

  負責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隊部,爾後說:蹲下。五方翻翻眼,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蹲下,等著老姑父簽收。次數一多,負責押送他的民警就對老姑父說:蔡支書,這人你得嚴加管制,別讓他到處亂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這號人說去就去的地方嗎?……說著,又扭過頭,瞪五方一眼,說:老實點!

  老姑父說:是。那是。放心吧,我們一定嚴加管教。爾後,他也扭過頭,對五方說: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畢,民警走了的時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語地勸過他。老姑父說:五方,你這樣可不行啊。你沒看現在啥時候,你跑跑就解決問題了?這是政策。你懂政策麼?……

  老姑父說話時,五方就老老實實地蹲在那兒,一聲不吭。等老姑父說完了,他可憐巴巴地說:老蔡(村裡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給口水麼?紅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說:餓了?

  五方說:餓了。

  老姑父說:幾天沒吃飯了?

  五方說:三天。

  老姑父歎口氣,上前給他松了綁,說:你等著。

  可是,花花眼的工夫,梁五方又不見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氣焰是在上訪的途中一點點磨損的。沒人見過梁五方餐風飲露的日子,也沒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車到北京去的。人們只見他一次次五花大綁地被押送回來……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花襯衫;有時候,他光著脊樑,頭髮長得嚇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時候,他赤著腳,冬天裡還穿著一條單褲,凍得哆哆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樣。可人押回來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見他站在城關的一個陡坡處,手裡掂著一根繩,給拉煤的架子車往上拉坡兒,拉一個坡度給一毛錢;還有人看見他站在遊街的隊伍裡,被警察押著,脖裡掛著一把鋸和一個「投機倒把犯」的牌子;九爺的兒媳婦從城裡回村串親戚,也對人說,她碰見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給孩子辦戶口,見梁五方在鐵西街派出所一個柱上銬著,趿著一雙爛鞋,兩腳都是凍瘡……說得一村人淚津津的。

  還有人說,梁五方被送去「勞教」了……

  有一年,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他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學校裡,伸出手來,說:丟兒,借我五分錢。他知道我是個孤兒,手裡沒有多少錢,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向我伸手的。當時,我怔了一下,說:五分錢你能幹啥?他說:我買兩張紙。會還你的。我說:還申訴呢?他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時候,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鋪蓋卷,那伸手的動作分明就是一個乞丐。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眼裡已沒了當初的暴烈和激動,只有星星點點的火苗兒亮著,我甚至在他眼睛裡發現了一絲遊移。那遊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後邊,被一層風霜和污垢遮蓋著,嘴裡念念叨叨的,一臉的茫然。可他還是要申訴的。他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訴了這麼多年,他必須申訴下去。不然,他還怎麼活?

  還有一年,臨近國慶的時候,在大隊部裡,我聽見公社書記老曹在電話裡破口大駡:老蔡,是老蔡麼?蔡國寅,你王八蛋,支書還想不想幹了?老姑父說:怎麼了大書記?你不能罵人哪。我……老曹在電話裡說:快國慶節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個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趕緊給我弄回來!老姑父說:人在哪兒呢?老曹說:縣收容所。趕緊派人,給我捆回來。我告訴你,看緊了,可別讓他到北京去了。

  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帶著兩個民兵親自把他從遣送站裡接回來的。回來後,就把他關大隊部裡,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這次回來,口音有了很大的變化。當民兵們逗他說:五,又去哪兒日白了?他竟操著普通話說:北京。

  爾後,不等人們問他,他就說:你們這些毛孩子,見過啥?我告訴你,知道中南海門朝哪兒嗎?上過天壇嗎?去過故宮嗎?遊過什刹海嗎?知道人民大會堂有幾根柱子?天安門有多高?吃過北京的冰棒、喝過北京的酸奶嗎?

  一群民兵圍著他,說:說說。說說。

  五方說:有煙麼?給點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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