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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還看見,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裡,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我看見唾沫星子漫天飛舞;我看見在漫散著紅薯屁味的牲口院裡人頭攢動;我在風中還聞到了一股股臭腳丫子的氣味(好多人都把鞋脫了,脫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見人們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籮面的機械手了;我看見人們的眼角裡藏著恐懼和喜悅,眼睛裡泛動著墨綠色的燦爛光芒;我還看見,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從袖筒裡掏出了一個驢糞蛋,塞了他一嘴驢糞!

  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場合裡,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沒有任何仇恨,也沒有過節。在我眼裡,他甚至可以說是我崇拜的偶像。當偶像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只是、只是興奮。我的手忍不住發癢,發燙,有一種指甲裡想開花的感覺!這是真的。所以,我告訴你,在一定的時間和氛圍裡,惡氣和毒意是可以傳染的。

  後來,我聽見老姑父大聲說:這是幹什麼?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制止的聲音裡是否也有了一絲快意?

  從省裡來的老徐說:同志們,要講政策,講政策呀……這聲音裡有無奈,也有敷衍和驚奇,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候,我看見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著嘴裡的驢糞,哇哇大哭!……可是,當他一旦被人提溜起來的時候,他再一次跳將起來,梗著頭,強著脖子,一躥一躥地含著淚大聲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於是,人們再一次沖上去了……就在這時候,剛從娘家回來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爾後哇的一聲哭著撲上前來,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緊緊地抱著梁五方,大聲哭喊著:天哪,咋這樣呢?俺害誰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裡了?!……那淒厲的哭喊聲在夜空裡盤旋著。

  一時,人們全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還是工作隊長老宋說了句話,他說:會就開到這裡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婦背回家的。夜裡,李月仙給他脫了衣服擦身子,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到處是血,這裡一塊,那裡一塊,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還有錐子紮的……李月仙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傷心。

  這天夜裡,一村都很安靜。少有的安靜。大約是一個個都出了氣了,睡得很安穩。狗也不咬了,只有蛐蛐那連綿不絕的叫聲……

  七天后,公社的批復下來了,梁五方家的成分由中農改劃為「新富農」(這當然也包括五鬥、五升兩兄弟)。按照批復,梁五方新蓋的三間瓦房和他的自行車、縫紉機被沒收充公……並且勒令他三日內從新房裡搬出去。

  當工作隊長老宋在場院裡當眾宣佈這個決定時,梁五方卻顯得出奇的平靜,他一聲都沒吭。只是他的二哥五升卻咧著大嘴哭起來了,他說:我冤哪!……哭喊著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這三天時間裡,無梁人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沉默,他們甚至顯得格外的寬容和謙讓。當鄉親們在村路上碰上樑五方的時候,他們雖然不說什麼,但從目光裡可以看出,他們是略顯不安的,有的甚至還主動地給梁五方讓路……可梁五方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他兩隻手緊攥著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也不理,就像是一列裝滿了火藥的列車,轟轟隆隆地就開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當李月仙出早工從地裡回來時,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給捆好了。他對李月仙說: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說:我不走。你不是說要上告麼,我跟你一塊。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像一頭豹子似的躥起來吼道:滾,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著淚說:我就不走。拉棍要飯,我也跟你一塊……

  梁五方瞪著眼說:你走不走?

  李月仙說:不走。接下去,她剛要說什麼……梁五方一下子沖到她面前,揚起手劈頭蓋臉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爾後,對著她大聲吼道:滾滾滾,趕緊滾!我看你就是個掃帚星,看見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從未挨過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沒說什麼,默默地挎上那個小包袱,哭著走了。

  那會兒,說實話,我正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呢。只見梁五方在屋裡的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跑出來對我說:丟,幫我個忙行麼?我看著他,從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說出這個話,我一下覺得比他高了一頭。你知道,我當時心裡有多快樂。於是,我點了點頭。

  他說:去送送你嬸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點了點頭。

  中午時分,當工作隊領著村幹部前來沒收房產的時候,只見大門開著,家裡東西都原樣擺放著,梁五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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