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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當帶子放到一半時,屋裡的電話響了!電話鈴「噹啷」一聲,像炸開的炒豆一樣,一直響個不停!……我們嚇壞了。我們扭過頭,呆呆地望著放在書堆上的電話機,大氣都不敢出!湖北佬顫聲說:關關關、關了吧?

  這時候,只見駱駝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來,走到書垛前,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緊接著,他看了看我們,咳了兩聲,說:……哦,哦,吃著呢,藥吃著呢。雷尼替丁(胃藥),有,還有呢。沒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臉莊重,嚴肅地說:不說了吧?我們正在開會。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嗯,不說了。你也保重。

  打完電話,駱駝袖子一甩,一言不發,又重新走回來,坐下繼續看錄像……

  繃緊的空氣松下來了,廖動了一下身子,說:小情兒吧?

  朱說:嫂子。嫂子。

  駱駝先是不吭,很嚴肅地坐著……片刻,他淡淡地說:查崗。查崗的。

  我有些吃驚,我終於看到了駱駝的另一面,狡詐的一面。他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嘰嘰歪歪的哼哼聲中,他居然說「我們在開會」?!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當年的「系花」打來的……駱駝真是個人物啊!

  往下,我們總算有了點活氣,我們開始小聲議論著畫面上的男男女女……說實話,直到這時,我們才有了些感覺,頭皮不再發奓了。

  燈亮了,當聽到開門的聲音時,我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連三個小時,我們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發脹,都憋著尿呢。

  老萬搖著身子走進來,說:怎麼樣,各位?解癮吧?看炮兵演習……有靈感了吧?

  駱駝說:吊吊灰。

  我說:狗球。

  廖說:……板麻養的。

  朱說:小閉辣子。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其實,我們只是表達了一種情緒,一種備受熬煎的情緒。四個成年男人,餓著肚子,來吃「A菜」……這裡混雜著:欲望、驚恐、羞慚、刺激、墮落……還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順著一條條胡同,我們走在老北京的夜色裡。對於外鄉人來說,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們一邊走一邊搓著手、哈著氣、說著無用的廢話。

  駱駝說:脫光了,人跟魚一樣。

  我說:牲口。人也是牲口。

  廖說:白肉。白條子肉。

  朱說:小日本的,倒溫和些。

  這時,湖北佬突然說:……得簽合同,我們得跟「板麻養的」老萬簽個合同。

  駱駝說:對。也對。簽,我明天就跟他簽。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還是湖北人聰明。廖說:不是一本一萬麼?那就一人簽一份。這樣保險些。

  駱駝有領袖意識,駱駝很嚴肅地提醒:記住,我們是一個團隊。

  那時候,社會上才剛剛有「萬元戶」之說。一萬,在我們看來,是個巨大的數目!我們接下了這個活兒,我們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開始了。

  按老萬的要求,我們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攢」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順利過關的話,我們每人可拿一萬元。往下,再接著「攢」。

  現在回想起那段經歷,可以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裡學會吸煙的。

  從此,我們龜縮在地下室的格子房裡,一個個都熬成了煙洞裡的紅眼老鼠……我們已很難湊在一起了。駱駝是一個習慣用左腳敲門的人。也許,作為一個有殘疾的人,他必須極致,才能在這樣的社會裡生活下去。他那只殘了的胳膊,肩膀頭和牙齒的配合也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穿衣服時,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爾後肩頭一聳,牙一咬,就提上來了……一瞬間就會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駱駝走路經常會晃著膀子,他右邊的肩膀擺動的幅度很大,不時地要聳一聳肩,就像是很驕傲的一個人。其實,他不是驕傲,他是為了保持平衡。進門或出門時,他的左腳總是最先探出去,寬一些走,他是以腳代手探路的。

  駱駝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先是一枝一枝地抽煙,不停地咯痰,他的煙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爾後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炸了肺一樣!他的寫作從早上四點開始,一直寫到下午四點,爾後門「咣」的一聲(他是用肩膀開門的),他拿著暖水瓶走出來,甩著袖子,去打一壺開水,泡方便面吃。

  廖是夜戰。晚上九點開始,一氣寫到第二天上午,把筆一扔,蒙頭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飯。他吃的是泡飯,打一盆米,就著一包榨菜,用開水泡一泡吃兩頓。吃了飯穿著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這屋的門,再敲敲那屋門,探一頭問:板麻養的,寫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著串。間或,我去敲他的門,就見他坐在屋裡的床頭上,扳著一雙臭腳,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裡的驢」。他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動靜很大,像戴著腳鐐似的。要麼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住的那間格子房,牆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讓人從家裡給他捎來了一個小煤油爐子,想偷偷地做飯,被招待所的管理員小莉發現,給沒收了。朱很懊喪,嘴裡罵罵咧咧的。他的寫作是從撕紙開始的,每每寫上幾行,他就開始撕紙了,「嗞」一張「嗞」一張,地下全是他扔的紙團……有時候,他敲一敲格子板,問:kao怎麼寫?說完,他哧哧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睡;睡不著了,又爬起來寫……這是個體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開著檯燈,白天也當晚上過,整日裡掉頭發,頭昏腦漲的。我和他們不同,主吃麵食。方便面分了好幾種吃法,泡著吃、幹著吃、煮著吃,吃了幾箱子。後來我在方便面裡吃出了一股雞屎的氣味,一聞見就想吐。

  我們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間一間的囚室。我們各自困在囚室裡,聯絡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顛倒了,時不時會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問:幾點了?該吃飯了吧?朱說:剛送過水。那就是上午九點。有時候,也敲廖的這一面,沒人應,那就是說,已是下午了,廖睡著了……還有的時候,實在是寫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胡同裡串來串去,像流浪兒一樣。我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了。有時候,半夜了,還去敲胡同口紙煙店的門。後來,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紙煙店的老頭成了熟人。他說,住「紅旗」的都是筆桿子呀。我沒有回答他,我沒臉回答他……我們走的是下三路,我們是「槍手」。

  偶爾,聚在一起時,我們就去鄰近的小店裡喝啤酒,打牙祭……爾後就互相追問:今天寫夠了麼?

  駝駝說:頭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寫了幾百字,寫不下去了……

  廖說:腦殼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寫了三千,馬馬虎。

  朱說:小閉辣子,不是人幹的……

  我說:……王八編笊籬。就編吧。

  喝醉了的時候,我們就大罵駱駝,說是他逼著我們簽下了「賣身契」!爾後逼他唱「花兒」。駱駝認帳,袖子一甩,揚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門手拉手。大老爺堂上定了罪,回來還要同床睡!誰把俄倆的手扯開,快刀提到你門上來!……廖大聲叫道:板麻養的,多好的細節呀,我用了!

  朱說:買。買。爾把錢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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