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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們三個人,各自披著棉衣,光身穿著褲頭子從不隔音的房間裡跑出來……我們慌了。我們站在各自的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在過道裡走來走去的駱駝。

  當駱駝看到我們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將起來,故意大聲說:走!兄弟們,馬上收拾東西,咱走。不幹了,都走!蛋子子,馬上離開這裡!我跟這狗日的算總帳!……

  站在駱駝對面的是一個穿軍大衣的胖子。胖子肥頭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態態的,腰裡挎著一個BP機(那年月,BP機是個很時髦的東西)。他有些驚愕地望著駱駝,一個勁說:表哥,表哥,你別急,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駱駝仍然大聲吼著:你像個老表麼?表球個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媽就是個騙子!從今往後,咱一刀兩絕!

  這時候,過道裡有人嚷道:吵什麼?讓不讓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裡的人都湧出來了,忙拽上駱駝,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說,咱到外邊說……說著,硬把駱駝拽上了臺階,兩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邊去了。

  一時,我、廖、朱,三個人一下子傻了,我們互相看著……

  湖北佬說:搞麼事?瓜西西的,這不是唬白人麼?

  當駱駝回來後,進了房間,看著我們三個,他一下子臉色變了,變得臉色煞白。我們四個人面對面坐著……片刻,駱駝突然甩起袖子,在我們臉前扇起了一股風,爾後,他舉起右手,「啪啪啪啪……」單手,一連甩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來,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一個躬,說:好兄弟,對不住了,我向各位請罪!

  駱駝的氣勢又一次把我們震住了。駱駝就有這個能力。是的,我們在駱駝的召喚下,相約而來。我們是來掙錢的。就像駱駝信裡寫的那樣,我們「同打虎共吃肉」。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掙錢」!駱駝有一個龐大的計劃:我們要編一百本書!全是古典文化,是經典中的經典。他說:特別是儒家和道家,不僅是中國的,那也是人類的經典。中華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話,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們四個人,都是學歷史的,都是「筆桿子」,我們各自帶著一支筆打進北京城,我們要的是「名利雙收」!駱駝說,什麼都不要帶,就帶一支筆,這就是我們打進北京的「武器」。我們計劃得很好,我們依靠「北圖」(國家圖書館),無本生利。駱駝說:三年,也許用不了三年,我們一個個就成百萬富翁了!雖然是「槍手」,可我們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們還有體面。

  可現在,駱駝告訴我們,那狗日的書商變卦了。老萬,萬國倉,靠盜賣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說起家,有倆錢兒就想當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駱駝說:真操蛋,他嫌編「古典」太麻煩。還要買書號,還要出版社去審,一關一關的,風險太大……萬一印出來賣不動,砸手裡,他就傾家蕩產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說:苕啊,我荷包裡就剩幾個鏰鏰兒了。

  朱搖著頭,說:尻死,爾小氣巴巴的。

  是啊,我們都辭了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房間太小了,屋子裡煙霧繚繞,我們開始唉聲歎氣,我們怪自己太盲目,我們對駱駝的信任已經大打折扣了。我們已彈盡糧絕,我們四個人,搜遍所有的衣兜,總共湊在一起才剩一塊八毛錢。

  這時候,駱駝從兜裡拿出了一千塊錢,他把錢放在桌上,說:這是飯錢。我從老萬那裡逼出來的。

  我們看著桌上的錢……駱駝說: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戰!……往下,駱駝自己的臉先就紅了。他有些礙口,可他還是說了。他說:老萬,這狗日的還有個方案。他說是預備方案。是個操蛋活兒。他說絕對賺錢。只是……唉,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我說了吧。

  我們來了,我們豪情萬丈,到了卻接了這麼一個活兒:老萬的意思是要我們「捉刀」日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說。說「愛情」高尚了些,他其實是要我們「攢」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關於「男女性關係」的系列小說,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盜心不改。他說他已經「攢」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麗絲。還要注明:美國。一時間,我們成了製造「美籍華人女作家艾麗絲」的「地下工作者」了。他還說:一本一萬,願幹就幹。

  我們很矛盾。我們一開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們號稱是文化人,我們都讀了大學,可我們已經鬼迷心竅,本意是來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產者了。而且還很「老鼠」。我們躲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裡,去給老萬打工,製造一個虛擬的、號稱來自美國的「艾麗絲」……很墮落啊!

  駱駝先捧著臉哭了。駱駝說:我對不起兄弟們,這是一次犧牲。為了將來,我們也只好暫時犧牲名譽了。暫時的……我們都捧著臉,已不是臉的「臉」,愁容滿面。我們沒有了退路,我們被「錢」扒光了身子,我們已經活得不像人了。

  我們四個人唉聲歎氣,整整議論了一個下午……可我們畢竟是文化人,當扒光了身子的時候,我們還想留下一條「褲衩」,這就算是我們的遮羞布了。最後,我們相約,就是寫「性」,也要有底線,點到為止……駱駝安慰我們說:經典還是要做的。等我們有了錢,甩了老萬,跟正規出版社聯繫,一定做!

  當天晚上,駱駝接了一個電話,是老萬打來的。他在電話裡神神秘秘地說了一段話……後來,駱駝告訴我,老萬要請我們「會餐」,去吃「A菜」。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A菜」,開始我們以為老萬要請我們吃西餐,都很高興。湖北佬說:麼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廳」)?早聽人說過。後來才知道,老萬是想讓我們這些來自「老、少、邊、窮」地區的「土老帽兒」長長見識,開開洋葷……讓駱駝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看錄像。路上,駱駝附耳低聲對我說:「A菜」,就是黃帶子。

  這晚,我們暈頭轉向地走在一條條胡同裡。在北海的後邊,一大片民宅裡,隱著那麼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彎,再拐彎……我們很緊張,心裡很賊,我們一個個仿佛都成了偷兒,一身的鼠氣。冬天裡,北京風沙大,天上昏著一個月亮,黃月亮。我們在京城的月光下走著,誰也不說話,我們已無話可說。

  在一個曲裡拐彎的胡同的盡頭,一根電線杆子下邊,我們看見了戴著棉帽子、臉上捂一大口罩,身穿軍大衣的老萬。老萬先是打一手哨兒,就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爾後,他上前挨個拍了拍我們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著,老萬領著我們穿過一條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門,燈亮了之後,我發現,這是兩間平房,平房裡堆著半屋子書,全是盜版的武打小說……另一間房裡,靠牆放著一張電視櫃,櫃子裡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電視,下邊又是一台「日立」牌錄放機,櫃前擺著幾把折疊椅……老萬低聲說:坐。坐吧。今兒讓各位開開眼。我先提個醒兒,出了門可不能說。

  老萬蹲在電視機前擺弄了一陣子,等到電視上出現畫面的時候,他先是把燈關了,又拉上窗簾,爾後小聲說:對不起了,各位,你們看吧。我得把門鎖上,在外面給你們望著點「雷子」(警察)……說完,他一邊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一邊又對駱駝說:哥哥,尿的話,那邊角裡有一桶,將就將就……爾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就聽見了鎖門的聲音。

  在電視餘光的照射下,我發現,他們三人的臉是綠的。我知道我的臉也綠了。我們都綠著一張臉,木瓜一樣地坐著……我們很害怕,氣兒都不敢喘。下賤哪!我們真成了鑽進風箱裡的老鼠了。電視畫面上出現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脫得光溜溜的,裸著一亮一亮的肉體……我的心怦怦直跳,頭髮一絲絲豎著,恐慌多於驚奇,極度的緊張!鏡頭一閃,眼前晃著一雙巨大的、紅色的高跟鞋,網狀的黑絲襪,「嘚兒、嘚兒」地走過來,跨過一道道白色的門,接著是嘰裡咕嚕,是喘息著的女人……身後就是門。門雖然鎖著,可我們還是怕……A菜,這就是狗老萬說的「A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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