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生命冊 | 上頁 下頁
一八


  無梁排在第二的風俗叫:領席。在這裡「席」是要「領」的,想一想這有多麼優雅。無梁是一個編席窩,最不缺的就是席子。那時候,一張席就是一張流動的床。無梁人最重要、最私密的活動都是在「席」上進行的(一為酒席,二為炕席)。特別是到了夏天,主家領著一張席,客人或朋友相跟著,有瓜的時候,就去瓜地;或者是樹下、河邊、場院,帶著盛了煙絲的笸籮、幾根脆瓜,席地而坐,對月而談……至於說些什麼,那就不知道了。那時候一到夏日的傍晚,人人都會領著一張席到處走,說是納涼,可睡到半夜,忽然下雨了或是颳風的時候,就又拉著席走了,也許是去了炕房,也許是鑽了麥秸垛,誰也不知道他或她到哪裡去了。於是就發生了一些男女之間的事,這就是風情。

  我說過,最早的時候,老姑父曾抱著我一家一家尋奶吃,看遍了無梁女人的奶子。後來,我就變成了無梁村的一種「無名稅」:先是一家一家地派飯吃,後來就成了一種強行的攤派:一家出二斤麥子或是五斤玉米(由大隊統一扣),供我上學。從小學到高中,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裡,我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

  那時候,我一星期往縣城中學背一次糧食。每次回去背糧食,我都會發現一些細微的變化。我最早發現的是,老姑父的酒量大了。老姑父原本是不大喝酒的,喝也是一兩杯。後來就不行了,後來老姑父成了無梁村的「第一陪客」。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是誰家來了體面的客人,定是要支書作陪的。如果哪一次沒有請到老姑父,那是很沒有面子的。我記得,在我回去背糧食的那些日子裡,常見一些女人找到大隊部來,纏著老姑父讓他去當陪客。最先老姑父有些慍怒,他說:這是幹什麼?拉拉扯扯的?不去。可他經不住女人的再三纏磨,也就應承下來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可以這麼說,老姑父的酒量,是全村人合夥哄抬起來的。特別是村裡逢會,那是一年一度僅次於過年的大節氣,家家都有親戚來……到了這一天,老姑父至少要串五十家以上!

  後來,在我跟著他走過村街的時候,我發現女人們的笑臉像葵花一樣處處開放。我知道,那都是對著老姑父的。女人們親切地、昵昵地叫著: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卻昂著頭,一路「嗯、嗯」地走著,有時候還會說:嗯,記著呢。十三,我記著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姑父已經很習慣地把村裡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最初當然是為了方便群眾。那會兒需要蓋章的事情特別多,哪怕出一趟遠門,也是要蓋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無論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從家裡爬起來,跑到大隊部去給人蓋章。次數多了,他也有些煩了,後來就乾脆把村裡的公章拴在了褲腰帶上。有人來找,就給人蓋一下。那公章終日拴在褲腰上,磨來蹭去的,總是缺油,於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蓋。所以,每當有女人來找,只要不違反政策,老姑父就問:哈一下?人家會說:老蔡,哈一下吧?於是就「哈」一下。

  在無梁,「哈」也有親嘴的意思,次數多了的時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義」?

  漸漸地,我還發現,老姑父「領席」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夏天的時候,老姑父常常領著一張席到瓜地或是蘆葦蕩裡去。有時候,他是陪縣上或公社下來的駐隊幹部。有時候,他是領著村裡的一群編席的女幹部們開會。還有的時候,他領著一張席到處走,從樹下到場院,又從場院到水邊……他常說的一句話是:蚊子。他說:有蚊子。

  他心裡有蚊子。

  我說過,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亂中端錯了「奶子」……後來的事就難說了。後來人們傳的那些,都是添枝加葉、捕風捉影、經過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村裡小學校長苗國安(他也是無梁的女婿)在縣上開會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消息:大學要招生了!是推薦招生。一個公社分了三個名額。得到消息後,他就急急忙忙地騎著自行車回來報信兒,希望老姑父親自出面,為我爭一個。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裡,我是一個禍害。是一隻吃遍全村的蝗蟲。如果能把我推薦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當然,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好事。那時候上大學不但不要錢,還給生活費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們的善意。可小學校長又說,雖說一個公社三個名額,可有兩個已被公社幹部的孩子占去了,就剩下一個了。這一個指標三十個大隊去爭,能不能爭到手,還很難說……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這時候,老姑父不見了。全村人到處去找,一百個喉嚨四下喊,可怎麼也找不到。最後,小學校長苗國安說:敲鐘吧,一敲鐘,他也許就知道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當鐘聲響過三遍之後,終於把老姑父敲出來了。老姑父是從葦蕩裡走出來的,他一手領著席,一手還提著褲子……他沒想到村街裡會站這麼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釋說:媽的,撒泡尿,把褲腰帶給弄斷了。

  人們都望著他,人們根本不聽他的解釋,人們都去看他的褲子……前後村都喊過了,鐘也敲三遍了,他才出來,這泡尿有這麼長麼?

  就在這時,吳玉花牽著孩子從人群裡走出來,抖手給了他兩耳光!……爾後,她一句話也不說,牽著孩子扭頭就走。

  老姑父就此蹲了下來。在無梁,老姑父入鄉隨俗的第一個姿勢就是「穀堆」。「穀堆」是個象形詞,就是蹲下的意思。老姑父「谷堆」在地上,很狼狽地靠著那棵掛鐘的老槐樹,平著臉色,略顯尷尬地說:啥事?啥事吧。

  老姑父的褲腰帶斷了,誰都知道這不是尿尿的問題,可人們還是信了。在無梁,凡是有職務的,只要給一個理由,人們就信。人們是心裡不信,臉上信。於是人們不再研究「褲腰帶」的問題了。

  小學校長苗國安給老姑父說了推薦上大學的事……爾後說:抓緊吧。三十個村子,就剩一個指標,聽說明天就上會定了,是不是得送點禮呀?

  此時此刻,全村人異口同聲地說:送!這得送。

  這一個「送」字,經全村人的熱喉嚨喊出來,顯得鏗鏘有力。

  那會兒我就躲在老姑父的背後,他靠著樹的陽面,我靠著陰面。我不禁臉紅了,心裡怦怦亂跳。那時候,我還會臉紅,此後就不會了。

  人們都在等著老姑父說話,可老姑父就是不開口。我知道老姑父不開口的原因,這是逼著他去找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老胡是他的戰友,這是讓他去給老胡送禮……他不願去求老胡,他還想給自己留一點尊嚴。

  可這一次,全村人不答應了。人們像「森林」一樣地圍著他,立逼他說話。「送」是必須的,人們甚至開始議論送什麼的問題了。有的說,隊裡不是還有幾桶小磨油麼?有的說,代銷點有煙,賒上幾條好煙。有的說,光煙不行,還得有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