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生命冊 | 上頁 下頁
一七


  現在想來,我童年裡做的那件壞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話,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歲的那年冬天,我剛剛在村裡的小學上二年級,也許是特別想做一件好事來表現自己,我卻幹出了一件天大的禍事。那時候上邊號召「除四害」,學校要求每個小學生每個星期上交三個老鼠尾巴。在無梁,對一個家庭來說,交三個老鼠尾巴是不成問題的。可對我這樣的一個吃百家飯的孤兒來說,卻是很大的一個問題。為了完成交三個老鼠尾巴的光榮任務,我曾經扒過無數個老鼠窟窿……那天,為了超額完成任務,我從大隊部裡偷出了一小桶煤油。爾後在一些大孩子的慫恿下,把捉到的一隻老鼠放在油桶裡蘸了蘸,用一隻繩子綁住這只老鼠的腿,劃火柴點著後放在一個新發現的老鼠洞前,好把這一窩老鼠給轟出來……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果然,那只帶火的老鼠「哧溜」一下鑽進老鼠洞裡去了……然而,在另一個洞口前,最先鑽出來的仍然是這只帶火的老鼠!這只帶火的老鼠帶著六隻老鼠從洞口裡躥出來,四下奔逃,可我卻一隻也沒抓到。不但沒有抓到老鼠,更為可怕的是,這只帶火的吱吱叫的老鼠先是躥到了麥秸垛上,爾後穿過三個麥秸垛,又躥進了煙炕房裡……不一會兒,場院裡就濃煙滾滾了!

  那是一個災難的日子。當全村人趕過來的時候,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三個麥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根本無法撲救。更讓人恐懼的是,三座煙炕房也接連燒起來了,南邊不遠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後邊是保管室,也就是村裡的倉庫……我的媽呀!

  那天刮的是東北風,風助火勢,眼看就要燒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說:老天,這咋救啊?

  有人哭著說:完了,完了!禍害呀,整個村子都完了!

  這時候梁五方站出來了。年輕的五方,全村最聰明的五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五方大聲說:火是救不下了。九爺,三叔,別的就不用管了,趕快把最南邊這個煙炕扒了,把火截斷,牲口屋,倉房自然就保住了。

  於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最靠南邊的煙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當場院狼煙遍地、燒成一堆堆黑灰時,眾人這才想到了兇手。大孩子齊夥把我供了出來,說:是他。丟,丟幹的!於是,我被人們當眾提溜了出來……這時候我已經嚇呆了!

  爾後,我就被吊在了場院邊的一棵樹上……

  在那樣一個傍晚,我突然發現,目光是可以殺人的。仇恨在飛灰裡擴散著,恨意迅速在場院裡蔓延。那時候場院裡站滿了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眼裡都泛著黑綠色的火苗,就像是沉默的狼群一樣!不,比狼還可怕。我發現我已掉進了「仇恨」的海洋裡,我成了人們壓抑已久的情緒爆發點,他們的眼一定餓壞了,個個都想吃人。我坦白地承認,當時,我嚇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什麼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這時,老姑父騎著那輛叮噹作響的破自行車回來了。當他撂下那輛自行車,匆匆趕到場院裡,操著他那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問: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哪王八羔子,誰幹的?!

  立時,人們像炸了的火藥庫,戳了的馬蜂窩,又像傍晚時分從柏樹墳裡飛出來的黑風一般的破嘴老鴰,一個個噴著唾沫星子,開始歷數我的罪惡……最後,眾口一詞的結論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只有人們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樹下,抬頭看了我一眼,爾後,又一言不發地勾下頭去,無論誰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就那麼背著手來來回回地在樹下走。他氣壞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們唾沫星子幹了的時候,才伸手一指,大聲說:他,他還是個孩子……爾後,他又走上一陣,再伸手一指,說:他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他一直重複著,一連說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複的話就像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終於泄了人們的心頭之火。人群裡沒人再吭聲了。接著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咯著痰的咳嗽聲……最後,人群裡終於有人說:這禍害,也就是嚇嚇他。

  於是,眾人都隨聲附和說:嚇嚇他。

  老姑父指著我說:丟,禍害呀。

  我說過,無梁的風是很染人的。

  風無處不在。可風又是看不見的,風只有結果,沒有形態。

  在這裡,風還有一個優雅的稱呼:「西伯利亞」。這是無梁人從六十年代村中的大喇叭裡聽來的。那時候廣播裡經常出現的一個詞語是「西伯利亞寒流」。無梁人以自己超常的理解力刪除了「寒流」,留下了具有無限想像空間的、美麗的「西伯利亞」。這只能再一次說明,無梁人是不排外的。

  無梁人之所以把風稱作「西伯利亞」,是沿著光棍漢們的思路走的。這是一種想像力的飄逸,是情緒化了的陰性理解,其中包含著對美的渴望和嚮往,以及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浪漫主義期盼。

  在這裡,風跟兩個字的聯繫最為密切:一個是「情」,一個是「塵」。「風情」是一個時段的概念,那就像是剪成一段一段、互不連接的奇異景象;或者說是斜陽下在空中飛翔的帶一綹斷線的風箏,含些許「偷」來的詩意。可過去就過去了,永不重複。而「風塵」卻是一個固定而久遠的時間概念,那是一種經歲月侵蝕後帶有烙印的蒼涼,是一種埋在時光塵土裡的永久性的定格。也只有在時間的概念上,風和塵才聯繫在一起。無論春夏秋冬,就是不颳風的日子,也有風的神跡。

  看一看樹上的葉子你就知道了,在這裡,沒有一片樹葉是乾淨的。

  在無梁,一旦「西伯利亞」刻在臉上,那就是歲月。而歲月一旦定了格,那就是風俗了。風俗是一個地域特定的生活習慣。我曾經說過,無梁人是主吃麵食的:麵條、面餅、麵湯、菜面窩窩等。吃麵食須臾離不開的就是辣椒,辣椒是無梁人最重要的生活調味品。在庸常的日子裡,沒有辣子是吃不下飯的。辣椒吃多了,臉上就會生出粉刺來。如果在路上你碰上一個年輕人,一邊走一邊摳臉上的粉刺兒疙瘩,沒錯,那就是無梁人了。

  當然,這是低層面的。如果要求再高一點,如果家裡來了尊貴的客人,炒上兩個菜,那就是吃酒了。現在有人說酒是文化,也就是「辣」的文化,是讓人興奮的文化,「文化」到了極點,也就是一個字:醉。讓客人喝醉,這是無梁待客的最高境界。如果哪家來的客人喝醉了,醉成了一攤泥,那是待客的一種榮耀。往往要用架子車拉上,繞村一周,這是多麼體面的事情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