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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四章

  老姑父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

  在我出生後的第七天,他站在村中的一棵掛有吊鐘的老槐樹下,把裹著包單的我高高地舉起來,說:從今往後,這就是全村人的孩子。

  這當然是他當了村支書之後的事了。

  老姑父是入贅的第四年當上村支書的。那是「大躍進」之後,村支書以私分瞞產的罪名被撤職了,老姑父以功臣的名義就此接替了支書的位置。那是冬天,地裡就剩下胡蘿蔔了。所謂瞞產,瞞的也是胡蘿蔔。老姑父當了支書後繼續瞞產,瞞的仍然是胡蘿蔔。惟一不同的是,他沒有把胡蘿蔔拉到自己家裡去。他只是命人把地裡的胡蘿蔔纓全部割去,給公社幹部造成場光地淨的印象,爾後半夜帶人一塊地一塊地地收割胡蘿蔔,當天收割當天吃掉,屁都不留。

  可老姑父私分瞞產的事還是被人發現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帶著工作組一進村,就聲色俱厲地對老姑父說:老夥計,你壓線了,踩著地雷了!老姑父跟他裝糊塗,說:地雷,美式的?老胡說:我告訴你,私分瞞產,是要撤職查辦的!老姑父說:操,你查辦我?我還是你入黨介紹人呢。老胡說:到底有沒有,你給句話?老姑父說:說實話?老胡說:沒看啥時候了,你還敢胡日白?老姑父回頭看了看村人,一村人鴉雀無聲,一個個餓鬼一樣,眼裡泛著綠火……老姑父說:真沒有。場光地淨!老胡說:老夥計,我是帶著指令來的。你好歹給我個臺階下……老姑父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要說有,也有。就幾畦胡蘿蔔,有千把斤胡蘿蔔……老胡說:在哪兒呢?老姑父拍拍肚子,說:都吃到肚裡了。老胡說:要是查出來?

  老姑父拍著胸脯說:你搜。只要搜出來,你撤我職!……聽村裡人說,就這樣,老姑父鐵嘴鋼牙,冒著風險(在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的極力袒護下),雖然受了個「嚴重警告」的處分,卻一下子保住了幾十畝胡蘿蔔。

  那時候家家戶戶吃的都是水煮胡蘿蔔,一連吃了六個月,一直吃到藏在地裡的胡蘿蔔生出有毒的芽兒,吃得人們上吐下瀉、直吐酸水。一直到了今天,我們才知道胡蘿蔔具有豐富的維生素A和C,還含有鈣質,俗稱「小人參」,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啊。可在那樣的年月裡,人人都仇恨胡蘿蔔,胡蘿蔔把人都吃傷了。

  可也正是胡蘿蔔救了全村人的命,也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後不久,就由老姑父抱著我一家一家尋奶吃。我說過,我曾摸過很多女人的奶子,那都是在老姑父的眼皮子底下幹的。那時候老姑父抱著我一家一家串,進門就說:給口奶吃。

  那年月,女人們乳房裡奶水本就不多,把她們的乳汁吮吸出來很不容易,且都帶有一股發酸了的胡蘿蔔味。現在我才明白,那叫酸奶,是含有胡蘿蔔素和維生素C的酸奶呀。

  我這一生最仇恨的就是胡蘿蔔。那時候,胡蘿蔔的氣味彌漫了我的整個童年,我打的每一個嗝兒都帶有胡蘿蔔的氣味,過剩的胡蘿蔔素還有維生素C順著我的屁股直流!而且,當我厚顏無恥地把帶有胡蘿蔔味的奶水一口一口吸進肚子裡的時候,無梁女人的目光卻像濺著毒液的槍口一樣瞪著我,一個個恨得咬牙!可那時候,支書的身份就像是一張特別通行證,使老姑父得以抱著我從這一家走進另一家,昂然地告訴那家的女人:給口奶吃。

  是呀,女人們恨我。那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看見我就像看見了狼崽子一樣。雖然她們以善良的姿態解開了她們的懷抱,但無不咬牙切齒地瞪我,因為我曾經多次咬傷了她們的奶頭。當年,如果她們有武功的話,早就把我給廢了。後來,之所以我腦門上的骨頭特別硬(你知道,我出過一次車禍),那都是她們一次次用手指頭「點驗」出來的。常常,她們一邊餵奶一邊疼得噝噝啦啦地說:……狗狗狗,牙牙牙,你看那狗牙!

  最初,每當女人餵奶的時候,老姑父就會扭過臉去,蹲在院子裡默默地抽旱煙。後來,他就習以為常了,不再躲閃了,他可以和我一起享有同等的待遇了。如果用本村五方的話來說,那就是我用嘴吮,他用「眼吃」。個別時候,如果對方的男人不在家,他還有可能與那餵奶的女人打情罵俏,甚至於浪一些的女人會解開整個乳房,滋他一臉奶水!

  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最早,老姑父所謂的「作風問題」是因我而起的。那一天,輪到國勝家女人(也就是後來的三嬸)給我餵奶。我至今仍記得,國勝家女人奶上有一顆黑痣,這顆黑痣曾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也就是這一天,我差點把國勝家女人(三嬸)的奶頭咬掉!正像她罵的那樣,一嘴狗牙。狼羔子。是啊,那時我太餓了,在童年裡我就是一個小狗兒,就是一個小狼羔子。那一天,也許是我吸她的奶頭吸得太久了,可除了汗味我一直沒有吮出奶汁來,我急了……緊接著就是一聲淒厲的慘叫!國勝家女人的嚎叫聲驚動了全村人。是的,我吸了很久都沒有吮出奶水來。在胡蘿蔔時期,她餓得黃皮寡瘦,奶子乾癟得一點奶水也吸不出來了,就那麼吸著吸著吸著,我的牙咬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頭……也就是這時候,在國勝家女人的慘叫聲裡,老姑父沖過來了。老姑父在慌亂中一下子上了兩隻手:他一手端住了國勝家女人的奶子,一手掐住我的小下巴……他大約是想把奶頭從我嘴巴裡奪出來,可跑過來的女人都看見了:他緊抓著的,是國勝家女人那淌著血的白奶子!

  一時議論紛紛……據說,當晚,兩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裡,國勝把他那爛了奶頭的女人(三嬸)給揍了……另一家,在屋裡關上門,吳玉花與老姑父大鬧,把水缸都頂翻了!

  在那樣一個時期裡,女人們每每看見老姑父,就說:一個老狗領一小狗兒,倆禍害。

  童年裡,我的確是村裡的一個小禍害。

  在無梁,禍害就是「壞種」的意思,就是一鍋湯裡掉進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們眼裡的那粒老鼠屎。那時候,在無梁村,單純從一個個的人來說,我是一個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視的對象。這可以從他們的眼裡看出來。可全村一旦集合起來,當鐘聲敲響的時候,這仇恨就又轉換成了一種「仁慈」。由此可以看出來,古人在造字的時候是多麼地洞悉人心!看好了,「二人」才為「仁」,那是要人們互相監督的;「雙絲」染了色,以「心」做秤才為「慈」,這也是讓人們互相比一比、稱一稱的意思。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宣揚和激發的。

  我得承認,在童年裡,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傷奶頭之外,我還幹過其他的壞事,我是做過很多壞事的。最嚴重的一次,趁著老姑父去鎮上開會的工夫,村人們把我吊在了一棵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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