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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無梁的女人們川流不息地湧進來。有傳話的,有苦口婆心勸說的,有自以為懂普通話做翻譯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從院牆上跨過,把雙方的話遞來遞去……在傳話的過程中,無梁的女人們按各自的理解把雙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藝術性加工,該刪的刪、該加的加,來言和去語都是在蜜汁裡泡過之後才「翻譯」過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鑰匙試著開鎖,這一把不行再換另一把……就這麼試著試著,四個小時過去了。最後連吳玉花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鑰匙撥動了她的心。等女人們在吳玉花的默許下,正式打開院門待客時,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天黑下來了,在門前站了四個小時的蔡國寅終於吃上了「雞蛋茶」。那一碗放了紅糖的茶水裡打了六個荷包蛋,吃了這碗雞蛋茶的代價是,他必須入贅做上門女婿。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風俗和講究,蔡國寅也都一一答應了。

  兩人終於正式見面了。在昏暗的油燈下,吳玉花低著頭,心裡亂糟糟的,雖說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燈光只有一豆兒,太暗了。桌上的十匣點心擋住了她的視線,終還是沒有看太清蔡國寅的臉,她看到的只是半邊臉,那叫「剛毅」。她原來就知道他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鬥的軍人,現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軍人。應該說,一個時期的風尚(對軍人的愛慕)起了最關鍵的作用。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意思,也都是稀裡糊塗的。

  按照口頭協議,蔡國寅是作為上門女婿入贅到無梁村的。聽人說,當年吳玉花的婚禮是十分風光的。那年月,她是無梁村第一個坐吉普車出嫁的姑娘。那輛吉普車從她家門前開出來,在眾人的追逐下圍著無梁村轉了一個圈兒,爾後又開回來了。就這麼轉了一個圈兒之後,上尉連長蔡國寅就此變成了無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時候上尉連長蔡國寅月工資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階層。可這次婚禮,蔡國寅在無梁村一群熱心「幫辦」的策劃下,一一都按當地的風俗辦,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除了置辦嫁妝外,那一天吳家開的是流水席,肥豬用了三頭,豆腐十盤,粉條一千七百餘斤,花卷子饃十四籠,還有煙酒……無梁村男女老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

  那天夜裡,月亮成了無梁村最亮的一盞燈,幾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後「聽房」來了。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等待著一個用普通話說出來的一個「日」字,可他們一直等到露水下來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最後,他們終於聽到聲音了,是哭聲,吳玉花響亮的哭聲。

  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要回歸土地。

  可我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臉。是的,我照過鏡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臉。一個人的臉應該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徵。那時候我還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皮膚的顏色為什麼是黃的,它是怎麼染成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的顏色來自於土地,我們與平原一個色調。

  是的,在時間中,我曾不斷地修飾我的記憶。我篡改了很多東西,包括我的童年……

  記得,當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老姑父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麼?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他與無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渾然一體:谷垛、麻雀、樹木、房舍,以及場裡的石滾,瓦屋的獸頭,顏色是一樣一樣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長、壘在村邊的一堵黃泥牆,或是植在路邊上被風雨蝕過的乏灰色的老樹樁子。他的臉就是一張無梁村的地形圖,溝溝壑壑一覽無餘。那眼泡就像是乾癟了的、濁黃色的、用席篾子劃開又撒了一點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襖爛著套子,腰裡勒著一根草繩,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個大著褲襠、裹了裹腳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還七纏八繞地用爛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規的綁腿,那大約是他當過軍人的惟一顯示了。

  說實話,是碎嘴的女人豐富了我童年的記憶。後來,我才知道,老姑父當年那段曾經轟動潁平城的愛情故事早已煙化了。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自從脫了軍裝後,已經是無梁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特別讓人惋惜的是,當年的4873部隊,就是曾經駐紮在潁平的榴炮團,也就是老姑父曾經擔任過連長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後出過一個中將和兩個少將,他們都曾是老姑父帶過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卻在跟團政委吵了一架後,為了一個女人,莫名其妙地復員了。

  甜蜜是很短暫的。據說,兩人結婚後僅串過一次親戚,去吳玉花她舅家趕會。過完蜜月後,兩人掂著幾匣點心去她舅家趕會,路上還說著話,親親熱熱的。可一到會上,就招來了不少的笑聲。兩人一個高高挑挑的;一個短粗,炮彈一樣,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顯得十分滑稽……吳玉花的老舅望著一身農民裝扮的外甥女婿,說:花,咋?不是個官麼?(肩上)咋沒「豆兒」了?此後,吳玉花再不跟他一塊出門了。也許,吳玉花心裡的委屈是說不出來的。——當年,她本意是要嫁一個軍官的,卻陰差陽錯地嫁給了一個農民。

  結婚沒有多久,吳玉花就開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們兩人幾乎是打了一輩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換過無數次了,那是兩人打架時用頭頂爛的。據說,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吳玉花曾不止一次地問他:你到底看中我什麼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對,不做任何回答。也許,他的沉默就是一種回答。

  如果拿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上尉連長蔡國寅的審美水平應是一流的。那時身高一米七二的吳玉花應該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聳的胸脯,那一雙秀美的長腿,那渾圓飽滿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躍在T臺上走貓步的材料。

  或許,當年的上尉連長蔡國寅把挺拔、高聳的胸脯當成了對東北老家白樺林的遐想?把那一雙秀美的長腿、渾圓飽滿的屁股當成了對早年騎兵歲月的回憶?我想,他只是後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無梁女人的特徵,是編席時站在石滾上練出來的。

  感情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在時間中,既然任何物質都會發生變化,那麼非物質的感情,本就虛無縹緲,又怎麼能恒久不變呢?可上尉連長蔡國寅怎麼也想不到,他奔這個女人而來,是要跟她打一輩子架的。

  老姑父的軍人特質是在無梁村的時光裡被一點點浸染、一點點抹去的。在碎嘴女人們的花絮裡,最初的時候,老姑父曾到葦蕩裡喊過操。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站在一望無際的葦蕩邊上,面對著橘紅色的落日,面對著一株株在風中搖曳的蘆花,老姑父放開喉嚨,以「立正,預備——」為始,獅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顆「銀豆兒」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他在無梁村的生活每況愈下,時常遭到站在石滾上碾篾子的女人們的蔑視和戲弄。比如,女人們撇著嘴說,曾經見他到村裡的代銷點去偷偷地撿煙頭吸。比如,有一次去鄰近的官莊趕會,女人們發現他竟然穿一偏開口的褲子,那還是結婚時,他給吳玉花買的壓箱底的貨。女人們高高地站在石滾上,見了他就說:老蔡,你比石滾才高那麼一點點。在床上的時候,咋辦呢?是你抱她,還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誰抱誰,不管怎麼打,不管是怎麼「辦」的,老姑父還是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在此後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吳玉花先後生育了五個孩子,活下來三個……這也是他生活每況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困難時期,面對女人們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吳玉花卻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聽說老胡下放到鎮上的公社來了。你們還是戰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約就剩下一點男人的尊嚴了,他只回了她一個字:不。爾後,兩人就各自扭過臉去,屁股對屁股,再也不說什麼了。

  據說,吳玉花流了一夜眼淚。第二天,她早上起來,用摔斷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頭,踮起腳就跑公社去了。

  在無梁,僅僅幾年的工夫,吳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美麗。生了第二個孩子後,她的乳房乾癟得就像是曬乾了的兩隻老茄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兩條長辮子早就割賣了,頭髮亂得就像是老鴰窩,滿是孕斑的臉上已沒了半點紅潤。她整個看上去瘦得就像是一隻大螳螂,只剩下那兩條長杆子腿了。

  這一天,她突然踮著兩條長杆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潑又是罵娘地大哭大鬧了一場。她罵老胡是騙子(老胡就是原縣武裝部的部長,就是那個借給老姑夫吉普車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貨!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門口,把一條褲子都在地上蹬爛了……這才把降職下放的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給罵了出來,而且罵得他頭上直冒青筋,終於給老姑父爭得了一點好處。

  此後,在公社武裝部長的爭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傷殘軍人處理(他身上有七處傷),每月給七元的傷殘軍人補助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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