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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那時候,她還是第一次登臺獻花,心裡怦怦直跳,一臉潮紅,根本沒有看清蔡國寅的臉,只是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長筒馬靴的印象。獻完花之後,她行了個禮,就羞紅著臉跑下去了……僅此而已,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客觀地說,當時,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對軍人,對英雄的愛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裡的一點朦朦朧朧的情愫,是精神上的一種迷戀,並沒有多想。現在好了,這個軍人追到學校裡來了。

  同學們全都圍在了她的寢室旁,房前屋後,那層窗戶紙後面全是眼睛,唾沫已把窗紙濕出了無數個窟窿,爾後隨著唾沫星子,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話從四面八方飄過來。人們議論最多的是蔡國寅的個頭和他的齙牙,還要加上吳玉花的胸脯和屁股……僅僅是一個下午的時光,兩個人就都有了綽號:一個是「小炮彈」,一個是「大洋馬」。

  吳玉花哭了。

  吳玉花是個倔強的女子,特愛面子。雖然她對這個來學校作過報告的小個子軍官有過片刻的愛慕,但那畢竟是一個人的隱私,是藏在心裡的。現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們議論的對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諷的目標了。什麼「小炮彈」、「大洋馬」之類的綽號以及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傳言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裡。還有的說,兩人曾經在學校隔牆的小樹林里拉過手,早已經「那個」了……由於怕羞,那僅存的一點點愛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覺得她在同學們面前已丟盡了臉面,再也無法在學校待下去了!當天深夜,一氣之下,吳玉花就在兩個女同學的掩護下,躲開眾多的目光,連夜捲舖蓋回家去了。

  這是星期六的下午發生的事,當天夜裡這件荒唐事就傳遍了整個潁平城。我們潁平人是富有想像力的,經過口口相傳,當這件荒唐事從城東傳回到城西的部隊大院時,已演變成「一個軍官跑到縣中去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縣完中一位新近從南方調來的女教師,剛好又是當地駐軍榴炮團團政委的夫人。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頭風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裡。再加上全城都在傳播「一個軍人偷看女學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為了挽回當地駐軍的聲譽,他當晚就來了個緊急集合……並即刻下令關了蔡國寅的禁閉。

  這一年蔡國寅三十二歲,當過十六年兵,打過八年仗,畢竟是立過戰功的。弄清原因後,團裡也就關了他三天的禁閉,爾後就把他放出來了。可到了第二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長的門前,問:那事兒,怎樣了?

  老校長說:喝水。你喝水。我已經給內人說了,讓她給你介紹一個,是棉織廠的女工,個頭、人品都不錯。人也長得……

  蔡國寅說:工作。說說工作。

  老校長說:……內人的意思是,對方願意見面。你看是不是抽時間見見?

  蔡國寅說:你不是說要做工作麼?到底怎樣,給個囫圇話。

  老校長說:這個……喝點水。你喝點水。

  蔡國寅說:說「工作」吧。

  老校長苦笑了一下,說:蔡連長,算了吧。人已經走了,退學了。

  蔡國寅一怔,說:退學了?

  老校長說:退學了。

  蔡國寅說:那就不歸你管了?

  老校長說:是。不歸我管了。

  蔡國寅說:好,很好。爾後,他扭頭就走,走了兩步,又折回頭來,說:你告訴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連長蔡國寅第一次進無梁是坐吉普車來的,手裡提著十匣點心。

  當那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無梁時,整個無梁村的女人們伸長著脖子從石滾上跳下來,一個個唏噓不已,奔走相告,嘴裡一次次重複著兩個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後的今天,我很懷疑,假如上尉連長蔡國寅當年知道吳玉花有如此複雜的鄉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將成為一株虯髯的老石榴,他還敢不敢來?

  可那時候,蔡國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誰的話也不聽。他的吉普車就停在無梁村的場院裡,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圍觀的對象。

  那天,無梁第一次有吉普車開進來,人們驚奇無比地看著這個綠顏色的「鐵傢伙」:先是看那吉普車的轍印,那輪紋能在地上印出花兒來;爾後看那吉普車的車燈,有人說比牛蛋還大;爾後才看那穿著軍裝的人,她們幾乎沒怎麼看人兒,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國徽,肩上的一個杠和三個「銀豆」,還有腳上的馬靴,人們說那皮靴走起來咯噔咯噔響,帶彈簧的;爾後是手裡提著的那十匣點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東北口音普通話……這一切都讓無梁的女人們興奮不已。可她們並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輛吉普車是從縣武裝部借來的,他的一位老戰友在縣武裝部當部長;更不知道他腳上穿的馬靴是他從東北南下時,一個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給他的。她們只知道這是個「大官」,相親來了。

  於是有人飛快地跑去報信兒了。

  於是眾多的女人們簇擁著老蔡(他很快就要成為老蔡了)朝吳玉花家走去。

  可是,當蔡國寅來到吳玉花家院門前的時候,卻發現院門、屋門全都關上了。手裡提著點心的蔡國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門外。

  無梁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個村子。早年,外鄉來一個糟頭髮換針的老頭她們都要端茶遞水圍上半天,何況來了如此稀罕的人物?!無梁也歷來不乏熱心人。吳玉花家的黃泥牆並不高,女人們屁股一騎一磨就過去了。於是就有幾十個女人先後騎過院牆去拍吳家的屋門。這些女人一個個把門搭子拍得啪啪響,昂聲高喊著吳玉花的乳名:小花,開門吧,恁姑。開門,我,句兒奶奶。還有的喊著吳玉花她娘的小名:換,開門。你家搭戲臺呢?架子不小。

  吳玉花的娘自然不願意得罪全村人。不一會兒,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門開了。只是吳玉花仍然躲在耳房裡不出來。此時此刻吳玉花心情極為複雜,事情鬧到了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聲裡,對於這個窮追不捨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種很微妙的變化。她一點一點地回憶著他作報告、上軍訓課時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這個人到底長什麼樣?她站在糊了窗紙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點唾沫,在窗紙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洞……可她看到的卻是川流不息的女人們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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