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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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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都笑著說,沒有。沒有。可為什麼連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新來的?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怎麼就不能是城裡人呢?我是學院的老師了。我已經上了戶口,轉了關係,有了單位,還怎麼著? 報到後的第五天,我去學院的電工房借一把鉗子。我住的地方離電工房鍋爐房很近,整天嗡嗡響,噪音大。我想修一修那扇一颳風就呱呱嗒嗒響的窗戶,就近借把鉗子用用。誰知電工房的師傅看了我一眼,說:你誰呀?我說我是這個學院的老師。他冷冷地說:新來的吧?我說:是。他馬上說:沒有。其實,我看見鉗子了,鉗子就插在牆上的電工包裡……我賠著小心,說:師傅,我就用一下,一會兒就給你送來。他低著頭,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說:沒有。不借。我前天還見他對辦公室管後勤的一個小職員點頭哈腰的,小跑著去給人家換燈泡去了……我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欺生麼?我扭頭就走,到商店裡花三塊五毛錢買了一把……不為鉗子,為尊嚴。 初來時,我有一年的實習期,是系裡的助教。我的態度很好:上班第一個來,打水掃地抹桌子;下班最後一個走。我見人就點頭,恭恭敬敬地對長者微笑……走在學院的路上,一個老教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小豆子,我家的紙箱子……噢,新來的?我很沮喪。我怎麼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黑麼?我回房照了照鏡子,我像新來的麼?我「新」在什麼地方? 我得承認,我是一匹狼。我心裡藏有「狼性」。我是一匹企圖披上「羊皮」的狼。我混進了城裡,可我在城裡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態。我說過了,我見人就點頭,微笑。但點頭也得有度。我知道,做學問的都是「刺蝟」,要有距離感。不能過於近,過於巴結,不能涎著臉對人笑,要似點似不點,就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淺淺地點,有親切的意味又不討人嫌。這且得練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裡的五穀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我發現,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這也許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種表現。我得慢下來,做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會顯得遲疑,大門口的門崗馬上就會攔住你問:找誰呢?我的胳肢窩裡還得適度地夾上兩本書,兩眼目視前方,似看似不看,這就對了。這種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練了好一陣子。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種從容…… 在我正式成為披著羊皮的「狼」之前,我還需要適度的「包裝」。那時候,「包裝」是一個新詞,還沒人用呢。我是在生活實踐中最先發現的。於是,拿到工資後,我給自己添了幾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市場上買的,大多是仿名牌。這沒人能看出來。這樣,我走在學院裡,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沒人再說我是新來的了。雖然,在這座城市裡,我只有一個床位。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我所有的閒暇都泡在了圖書館裡。八十年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國內國外所有的新書我都找來讀。從歷史到文學、哲學、心理學,一直到世界各國的名人傳記;從黑格爾到莎士比亞,從希特勒到尼克松,從蓬皮杜到田中角榮,我逮誰讀誰,一邊讀一邊記筆記……這就是我的武器。我知道,在大學裡,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是很難混下去的。我還知道,對付城裡人,舌頭上必須有新詞。 學院後邊有一工字樓,也叫朝陽房。工字樓坐北朝南,採光很好。上邊是古色帶簷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牆,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圓柱,樓道裡鋪著紅木地板,樸中透著貴氣,顯得厚實,莊重。前邊還有兩個幾何形的花圃,有一排丁香樹,朱牆上爬滿了紅葉,那是一棟教授級別才能住的樓,每戶都是三室一廳。不時有穿著紅色塑料拖鞋的小保姆挎著買菜的籃子,「呱嗒、呱嗒」地從樓道裡走出來……那就是我奮鬥的目標。 我的機會來了。一個副教授,在臨上課時突然病了。我作為臨時救場的「替補」被系主任急火火地找去,要我代他上一課。我問講什麼?系主任說:老周的講義在桌上放著,你替下來就行。系主任老魏又很知心地告訴我說,這屆學生底子薄,你只管放開……於是,我就這麼「匆匆」上了講臺。 說老實話,我並不「匆匆」,我是早有準備。 沒想到,我的第一課是在學院最大的梯形教室裡上的。那是一堂大課,我帶著我的筆記本進了教室。教室坐有大約三四百名學生,最開初時亂嚷嚷的……現在,我已忘記我到底講了些什麼了。開始,一看那麼多人,我有點慌。可我記住了一句話,我童年裡大隊支書蔡國寅說過的話。他說,球,你一旦站在臺上,台下的都是白菜,一地的撲啷頭大白菜!我豁出來了,我是對著一地的撲啷頭白菜講的那堂課……臨進教室前,我在教研室裡偷偷翻了老周的講義。老周他五十九歲了,講的都是些「文革」前老掉牙的東西。而我,講的全是新東西。我慷慨激昂地給學生們上了一課! 站在梯形教室的講臺上,沉默了三秒鐘之後,我在黑板上寫下了三個大字:吳志鵬。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他們不認識。我想,從今以後,他們就認識了。這也是我童年的老師——「慢毒藥」先生告訴我的。我說:同學們,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創作《共產黨宣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們知道麼?……南北戰爭時期,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在《葛提斯堡演說》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什麼,你們知道麼?……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在一九四〇年以首相的身份出席下院議會時,在即席演說中講的最著名的一句話,你們知道是什麼?(我心裡說,白菜們,我得先把你們嚇住。)……於是,我放開喉嚨,一直講到下課鈴聲響的時候,同學們仍瞪著眼在教室裡坐著……爾後是雷鳴般的掌聲。 下課了,學生們忽一下全圍上來了。女同學亂紛紛地拿出筆記本向我提問題。她們一個個甜甜地叫著:吳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麼?……說實話,這時候我的賊心悄悄地溜出來了,我看似漫不經心而又十分敏銳地打量著這些女大學生,我的「第三隻眼」在尋覓、掃描著人群中最漂亮的女生,鴨蛋臉兒?蘋果臉?籠煙眉?柳葉眉?要是有可能的話,我會……可我必須矜持。我告誡自己:要矜持。 那個日子我至今不會忘記。 那是五月二十七日。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也是課後的第七天。三個「七」,所以我記住了。那天下午,一個女學生來到了我的寢室。她敲門的聲音非常優雅,富有彈性,像打電報一樣,「嗒嗒、嗒嗒」,兩下一節,一共敲了四下。當我拉開門的時候,一股香味隨著陽光撲進來。那不是化妝品的香味,那是帶有夏日陽光的女人的肉味,鮮活的、生動的、甜的。她背對著陽光,金燦燦地立在那裡。她身上穿著一紅色的短袖連衣裙,兩隻臂膀上的皮膚閃動著象牙般的光澤。她靜靜地站在門前,在她身上,陽光是流動著的,就像是鍍了陽光的金色液體,熠熠地環繞著一個美麗的活色生香的女人。一個按現在的說法,叫有態兒、有范兒的女人。我覺得連陽光都醉了。是的,先有光線和味道撲過來,爾後才是活色生香。那氣息準確地告訴我,那是可以點亮整個世界的、熟了的氣息。就像是櫻桃,向陽坡的,鮮豔欲滴的。就像是葡萄,吐魯番的,晶瑩剔透的,熟了的玉色。那麼,一個女人熟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那幾乎是幾何級的果實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古人造的那四個字:蓬蓽生輝。我明白了,那是專對女人的,只有女人才能照亮一間屋子。 她說:吳老師,我是外語系的,聽過你的課。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我的神思還沒有轉回來,我「噢、噢」了兩聲。 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吧? 我說:噢噢……爾後又急忙更正:沒沒沒,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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